鎮子南頭的舊戲台早塌成了土堆,唯獨後台那根掛布幡的老木杆還立著,杆頂纏著圈發黑的紅布,風一吹就飄得像隻斷了線的風箏。近來每到起霧的夜裡,木杆上就會亮起盞燈,不是燈籠,是用撕成條的破布纏成的幡,幡條上沾著些黃澄澄的東西,像凝固的燈油,在霧裡泛著昏黃的光,照得周圍的荒草都透著股詭異的暖。
最先撞見的是看瓜田的老竇,他說上回霧大,他提著馬燈往戲台這邊走,看見木杆下站著個穿戲服的影子,水袖拖在地上,沾著草葉,正踮著腳往杆頂爬,每爬一步,布幡就亮一分,幡條上的“燈油”就往下滴一滴,落在地上“滋”地冒煙,聞著有股桐油混著脂粉的香。“我喊了聲‘誰在那兒’,那影子‘咚’地掉下來,摔在草裡沒了動靜,再看杆頂的布幡,幡條上多了個血手印,五個指頭分得開開的,像抓著什麼東西沒抓牢。”老竇蹲在土堆旁,手裡的煙鍋在地上磕出火星,“那手印我認得,跟當年戲班的花旦柳月仙的手形一個樣,她左手小指有點彎,印子上也帶著點歪。”
我和趙五挑了個霧夜過來,剛到戲台舊址,就聽見“嘩啦啦”的響,像有人在抖布幡。木杆在霧裡隻剩個模糊的黑影,杆頂的布幡果然亮著,昏黃的光透過幡條的縫隙漏下來,在地上投下無數晃動的影子,像一群人在跳舞。
“是‘引魂幡’。”趙五從包裡掏出個羅盤,指針瘋了似的轉,“用死者的衣裳撕成條,混著燈油纏在杆上,能引著魂魄找回家。柳月仙當年就是在這戲台上沒的,據說唱《霸王彆姬》時,突然從台上掉下來,脖子摔斷了,戲服的水袖上全是抓痕,像是被人推的。”
我們往木杆走去,腳下的荒草裡踢到個硬東西,撿起來一看,是半截銀質的頭麵,點翠的鳳羽已經發黑,釵尾刻著個“柳”字,邊緣還沾著點暗紅的垢,像乾涸的血。趙五說這是旦角的“水鑽”,柳月仙當年總戴著這套頭麵唱虞姬,“她還在後台的鏡子上刻過字,說‘頭麵在,人就在’”。
霧越來越濃,布幡的光也越來越亮,隱約能看見幡條上繡著的戲文,是《霸王彆姬》裡的“漢兵已略地,四麵楚歌聲”,針腳歪歪扭扭的,像是臨死前急著繡完的。突然,木杆劇烈搖晃起來,布幡上的“燈油”開始往下淌,落在地上彙成小小的溪流,溪流裡浮出些細碎的骨渣,白得刺眼,混著片乾枯的蘭花花瓣——是柳月仙最愛插在鬢角的那種,她說“蘭花配虞姬,才夠淒楚”。
“她在找推她的人。”老竇不知何時跟了過來,手裡拿著個泛黃的戲單,“當年跟她搭戲的武生張奎,第二天就卷著行李跑了,有人說看見他當晚在後台跟柳月仙吵架,因為柳月仙不肯把這銀頭麵給他當賭債。”
布幡突然“唰”地展開,幡條在空中拚成個女人的形狀,穿著破爛的戲服,水袖指著戲台東側的枯井。我們跑過去,井口蓋著塊石板,石板縫裡滲出些黑褐色的水,聞著有股胭脂味。趙五撬開石板,井裡黑黢黢的,扔塊石頭下去,半天沒聽見響,卻驚得井壁上的藤蔓“簌簌”往下掉,藤條上纏著件男人的戲服,背後繡著個“張”字,被水泡得發脹。
“是張奎的戲服!”老竇的聲音發顫,“他當年沒跑,是被柳月仙的冤魂拖進井裡了!這戲服上的泥,跟井壁上的一樣!”
井裡突然冒出股寒氣,布幡的光順著井口照下去,我們看見井底積著半汪黑水,水麵上漂著個模糊的人影,穿著武生靠,脖子上纏著布幡的幡條,正慢慢往上浮。而他的手邊,漂著那套銀頭麵的另一半,釵尾的“柳”字在光裡閃閃發亮。
“債還清了。”趙五突然說,他指著布幡,幡條上的戲文正在慢慢褪去,換成了“生死兩清”四個字,“她找到人了,也拿回了頭麵,該走了。”
布幡的光突然變得柔和,幡條在空中輕輕擺動,像在跟我們告彆。井底的人影慢慢沉下去,黑水漸漸變得清澈,露出底下的泥沙,泥沙裡長出朵白色的蘭花,花瓣上沾著點銀粉,像頭麵上掉下來的。
天快亮時,霧散了,木杆上的布幡已經不見了,隻剩圈紅布還纏著杆頂,在風裡輕輕晃。我們把銀頭麵拚好,埋在戲台的土堆裡,上麵種了叢蘭花,老竇說:“讓她守著自己的戲台,再也沒人能欺負她了。”
後來,鎮上有人想重建戲台,動土那天,挖掘機剛挖到地基,就鏟出了那套銀頭麵,頭麵的釵尾上,竟新繡了朵小小的蘭花,針腳細得像頭發絲。工人們都說這是柳月仙顯靈,要親自看著戲台建好,就把銀頭麵擺在了工地的祠堂裡,每天上香供奉。
我再去時,看見祠堂的香爐裡,插著根布幡做的燈芯,燒得正旺,香氣裡混著淡淡的蘭花味,像有人在後台點了新的脂粉,等著開戲。而戲台的地基上,新栽的木杆已經發了芽,嫩綠的枝葉在風裡搖,像無數隻水袖,在跳一場遲來的謝幕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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