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子東頭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樹,近來總在子夜掉葉子。不是秋冬的枯黃,是帶著露水的新葉,碧綠得發脆,落在地上打著旋兒,像無數隻小手在招手。更怪的是,撿起來湊近聞,葉麵上竟纏著股皂角的清香,像是誰剛用胰子洗過。
最先發現不對勁的是掃街的老馬。他說某天淩晨四點掃到槐樹下,看見滿地新葉堆裡裹著件衣裳,青布的,針腳歪歪扭扭,看著像件小孩穿的褂子,可摸上去卻硬邦邦的,像浸過桐油。“我剛想撿起來扔了,那褂子突然動了動,袖口耷拉下來,露出截細胳膊,白得像蘿卜。”老馬蹲在槐樹根上,煙袋鍋敲得邦邦響,“我嚇得掃帚都扔了,跑出去半條街,回頭看時,那褂子正順著樹乾往上爬,葉尖沾著的露水掉下來,砸在地上‘滴答’響,跟鐘擺似的。”
我和趙五帶著撬棍和麻繩來的時候,正是子夜。老槐樹的影子在月光裡張牙舞爪,樹乾上果然纏著件青布褂子,領口歪著,下擺拖在地上,被新葉蓋了大半。趙五伸手想拽,指尖剛碰到布料,那褂子突然“唰”地收緊,像條蛇似的纏上他的胳膊,針腳處竟滲出些黏糊糊的汁液,綠得發黑。
“彆動!”我趕緊用撬棍撬開褂子的袖口,裡麵竟裹著截細樹枝,看著像段剛折下來的槐枝,帶著新冒的嫩芽。趙五甩著胳膊罵罵咧咧,說這布料摸著像樹皮,硬得刮皮膚。我們借著月光細看,才發現褂子的布紋裡嵌著無數細小的葉脈,湊近了聞,除了皂角香,還有股土腥氣,像是從樹芯裡滲出來的。
“這哪是衣裳,是樹長出來的吧?”趙五用刀劃開道布縫,裡麵果然露出層嫩綠色的纖維,流著黏汁,“你看這線腳,根本不是人縫的,是樹膠把樹葉粘在一起的。”
正說著,褂子突然劇烈地抖動起來,無數新葉從布料裡鑽出來,瞬間把它裹成個綠球球,滾到樹根處就不動了。等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綠球慢慢鬆開,青布褂子攤在地上,卻比剛才大了一圈,袖口還多了朵繡得歪歪扭扭的槐花,針腳是用槐樹枝做的。
“它在長。”我突然反應過來,“這褂子是槐樹自己‘織’的,每掉一片新葉,就長一分。”趙五蹲下去摸了摸槐花繡,指尖沾了點綠汁,放在嘴裡嘗了嘗,皺著眉說:“甜的,像槐蜜。”
這時,樹根處突然裂開道縫,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裡麵飄出股陳腐的木頭味。趙五舉著手電照進去,光柱裡竟浮著無數件小衣裳,青布的、藍布的、帶著補丁的,都跟我們眼前這件一樣,布紋裡嵌著葉脈,隻是大多已經發黑發脆,像是放了幾十年。
“這是……”我剛要說話,洞口突然吹出股冷風,把那件青布褂子卷了進去。我們趕緊扒開泥土追,卻見那些舊衣裳正在慢慢融化,化作綠汁滲進樹根裡,而我們剛見過的那件青布褂子,正順著洞壁往上爬,布料上的葉脈越來越清晰,還長出了細小的根須,紮進泥土裡。
“是那些埋在樹下的小孩衣裳!”趙五突然想起什麼,從包裡翻出本泛黃的鎮誌,“上麵寫著民國二十三年,鎮上鬨過場瘟疫,好多小孩沒挺過去,家裡人就把他們的衣裳埋在老槐樹下,說‘讓樹神護著,下輩子投個好胎’。”
我這才注意到,每件舊衣裳的領口都繡著個小小的“安”字,隻是大多已經模糊。而我們眼前的青布褂子,領口處正慢慢顯露出個“安”字,用新葉的綠色繡成,鮮嫩得發亮。
洞口裡的綠汁越積越多,順著樹根往樹乾上爬,所過之處,老槐樹的樹皮竟泛起了新綠,枯枝上冒出了嫩芽。趙五突然指著褂子的後背,那裡不知何時多了個布兜,兜著片乾枯的槐樹葉,葉脈上用朱砂寫著個名字:“槐生”。
“是個男孩的名字。”趙五摸著那片枯葉,“鎮誌裡說,當年瘟疫最重的時候,有戶人家的小孩快不行了,他娘抱著他在槐樹下哭,說‘要是能活,就叫槐生,跟樹過一輩子’。後來那孩子還是沒了,他娘就把他的小褂子埋在了這兒。”
話音剛落,青布褂子突然從洞口飄出來,落在我們麵前,布兜敞開著,像是在邀請我們看那片枯葉。趙五小心翼翼地把枯葉取出來,剛碰到指尖,枯葉就化作了粉末,混著綠汁滲進泥土裡。緊接著,整棵老槐樹突然劇烈地搖晃起來,新葉簌簌落下,像下了場綠色的雨,落在身上竟帶著暖意。
我們抬頭一看,樹乾上不知何時掛滿了青布褂子,每件都繡著“安”字,在月光裡輕輕擺動,像是無數個小孩在樹影裡跑跳。老馬說得沒錯,那些新葉掉下來,確實是在招手——是槐生在叫那些埋在樹下的夥伴,該出來曬曬太陽了。
天快亮時,老槐樹的新葉不再掉落,反而長出了串串花苞,香氣漫了半條街。那件青布褂子就掛在最粗的枝椏上,領口的“安”字綠得發亮,布兜裡鼓鼓的,像是裝滿了清晨的露水。趙五摘了朵槐花塞進嘴裡,突然笑了:“甜的,比槐蜜還甜。”
後來,鎮上的人常來老槐樹下掛小孩的舊衣裳,說這樣能沾點樹神的靈氣。每年槐花開的時候,總能看見枝椏上飄著件青布褂子,風一吹就順著樹乾往上爬,像是在跟那些新掛的衣裳打招呼。有人說,那是槐生在教新來的夥伴怎麼“長大”,等它們長到足夠大,就能跟著槐花一起,飄到天上去了。
我和趙五離開那天,特意在樹下埋了件新做的青布褂子,沒繡名字,隻繡了朵槐花。趙五說:“這樣不管哪個孩子來,都能穿。”埋好的時候,樹洞裡吹出股風,帶著皂角香,像是在說“謝謝”。
回頭望時,老槐樹的影子在晨光裡輕輕搖晃,枝椏上的青布褂子跟著動,像無數隻小手在揮彆。原來有些牽掛,真的能紮根在土裡,長成像樹一樣的模樣,一年年抽出新枝,等著把溫暖遞給更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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