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尾的老渡口，近來每到潮漲時，水麵就會漂來艘巴掌大的布偶船。船身是褪色的藍粗布縫的，桅杆插著根細竹篾，帆是塊打了補丁的紅綢，最怪的是船裡坐著個布偶——紅布縫的小襖，黑紐扣做的眼睛，懷裡還抱著顆曬乾的蓮蓬。
最先撞見的是擺渡的老周，他說上月大潮夜，那船竟順著水流漂進了他的擺渡船底，布偶的頭歪著，蓮蓬掉在艙板上，裂開的縫裡滾出幾粒發黑的蓮子。“當時就覺得邪門，”老周蹲在渡口石階上，煙鍋敲著石頭，“那布偶的手，像是用細麻線縫的，纏著船舷不肯鬆，跟活人攥著東西似的。”
我和阿硯帶著工具去渡口時，正趕上退潮。泥灘上留著串奇怪的腳印，不是人的，也不是獸的，像無數細針戳出來的小孔，密密麻麻通向水邊。阿硯用樹枝扒開泥塊，底下竟埋著堆碎布，紅的藍的，縫在一起像件小衣裳，針腳歪歪扭扭，還沾著點河泥的腥氣。
“這線是‘鎖魂線’。”阿硯捏起根線頭聞了聞，眉頭皺成個疙瘩，“我奶奶說過，以前走水的人，家裡人會縫個布偶船，讓布偶替死者‘撐船回家’，但線要是用活人的頭發混麻線擰的，就會招邪。”
話音剛落，水麵“咕嘟”冒了個泡，那艘布偶船突然從水底浮上來，帆上的補丁在陽光下閃了閃，布偶的黑紐扣眼睛像是轉了個方向，直勾勾盯著我們。阿硯抄起船槳拍過去，船卻像長了腳似的，“嗖”地滑出老遠，布偶懷裡的蓮蓬“啪”地裂開，蓮子掉在水麵，竟像活魚似的遊開了。
“跟著蓮子！”我拽著阿硯跳上擺渡船，老周在後麵喊“小心水鬼拖腳”，話音未落，船底突然傳來“咯吱”聲，低頭一看，船板縫裡鑽出些細麻線，正往我們腳踝纏——那些線是灰黑色的，細看竟纏著幾根乾枯的頭發。
布偶船在前麵漂，我們的船像被無形的線牽著追。到了河心漩渦處，布偶船突然停住，布偶的頭“哢嗒”轉了一百八十度，紅襖下擺張開，露出裡麵縫的字：“七月十三，船翻人亡”。阿硯突然臉色煞白：“我爹就是七年前七月十三在這漩渦翻的船，屍首都沒撈上來……”
水麵突然掀起巨浪，布偶船瞬間變大，帆上的補丁裂開，露出張女人的臉，眉眼和阿硯竟有七分像。布偶懷裡的蓮蓬炸開，黑蓮子變成無數細針，密密麻麻射過來。阿硯揮槳去擋，槳杆卻被麻線纏得死死的，那些線突然滲出黑血，順著槳杆往上爬。
“是我娘！”阿硯突然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當年總穿紅襖，縫布偶給我玩……她說等我爹回來就教我做布偶船……”
布偶的嘴動了，發出嘶啞的聲音：“他不回來……我就帶你們去陪他……”浪裡浮起無數碎布偶，都穿著紅襖，黑紐扣眼睛裡淌出黑淚，朝著我們的船圍過來。
我突然想起老周說的“頭發混麻線”，抓起船板上的火折子，對著纏腳的麻線點燃——線燒起來時發出“劈啪”聲，像有人在哭，灰燼裡飄出縷青煙，凝成個模糊的女人身影，抱著個布偶船，在浪裡漸漸消散。
“娘！”阿硯哭著伸手去抓，那身影卻對著他笑了笑，布偶船突然變小，落在阿硯手裡，紅襖上的字變成了“娘等你平安長大”。周圍的碎布偶紛紛散開，沉入水底，漩渦慢慢平息，水麵浮起個木盒，裡麵是阿硯爹的懷表，停在七月十三日辰時。
潮退時，我們在泥灘上挖了個坑，把布偶船和木盒埋在一起。阿硯說布偶的紅襖裡層，縫著他小時候畫的歪扭太陽，以前總吵著讓爹娘帶他坐布偶船去河對岸。
後來每個七月十三，渡口都會漂來艘新的布偶船，紅襖沒了補丁，帆是新的白綢，布偶懷裡的蓮蓬變成了飽滿的新蓮子。老周說那是阿硯他娘在說“家裡安好，勿念”，阿硯聽了，總會往水裡撒把新蓮子，說“娘，明年我教你做帶馬達的布偶船”。
有天我看見阿硯在縫布偶，紅襖上繡著小太陽，他說要做艘最大的布偶船，等蓮子長成蓮塘，就讓布偶船載著爹娘的牌位，在塘裡漂著曬太陽。風過蓮塘時，布偶的衣角會輕輕晃，像有人在說“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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