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忘憂廟時,衣襟上的血漬已經發黑,像塊乾涸的鏽。眼前的林子突然稀疏起來,露出片灰蒙蒙的空地,空地中央立著幾間歪斜的土坯房,房頂上覆蓋著層暗褐色的茅草,草葉間掛著些半透明的片狀物,風一吹嘩啦啦作響,像無數張展開的皮。
最顯眼的是房門前的木架,橫七豎八的竹竿上晾滿了東西——是一張張鞣製過的皮,有的泛著蠟黃,有的透著粉紅,邊緣還帶著未刮淨的毛發。陽光透過薄霧照在皮上,能看見底下細密的血管紋路,像某種生物的皮下組織。木架旁的木牌用炭筆寫著“皮紙坊”三個字,筆畫扭曲,像是用指甲蘸著血畫上去的,牌底的泥土裡鑽出些銀白色的細筋,纏在牌角上,像在貪婪地吮吸字跡裡的血氣。
“這地方……連地圖的影子都沒留。”我摸著懷裡那半塊發燙的玉佩,指腹蹭過碎口處的血痕,玉佩突然震動了一下,碎口處的血珠滲出來,滴在衣襟上,暈開個小小的紅點,像被什麼東西盯上了。
抬腳走向土坯房,腳下的地麵鬆軟得異常,踩上去能聽見“噗嗤”的聲響,像踩在發酵的麵團上。低頭一看,土粒裡混著些銀白色的細筋,縱橫交錯,用腳尖一挑,細筋立刻收縮,拉出長長的絲,絲上沾著些暗紅的肉末,湊近了聞,有股硝石混著腐肉的味道。不遠處的草窠裡,堆著些被啃得殘缺的骨頭,骨頭上的筋絡還連著細皮,像剛被剝下來的。
離木架還有幾步遠,就聞到股刺鼻的硝石味,底下卻藏著股淡淡的腥甜,像熬煮皮肉時飄出的香氣。一張晾在竹竿上的皮突然動了動,邊緣微微卷起,露出內側的紋路——不是動物的肌理,是人的掌紋,清晰得能看見生命線的分叉,像被人活生生剝下來拓印的。皮的腕部位置,還留著個淺淺的疤痕,形狀和我小時候被柴刀劃的那道一模一樣。
“客人要買紙?”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土坯房裡傳來,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露出隻渾濁的眼,眼珠是灰黃色的,像蒙著層陳年的垢。門縫裡飄出更多的硝石味,還有股墨香,兩種味道攪在一起,刺得鼻腔發麻,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噴嚏聲剛落,木架上的皮突然齊刷刷地轉向我,邊緣的毛發豎起來,像無數隻警惕的獸。
我攥緊了腰間的刀,刀柄上還沾著臍帶河的水,冰涼刺骨:“路過。”
“路過?”那聲音笑了,像兩塊石頭在摩擦,“進了這坊子,哪有‘路過’的道理。”門徹底打開,一個穿黑布短褂的漢子站在門內,臉上布滿褶皺,嘴角咧開時能看見半截發黑的斷牙。他手裡拿著個木耙,耙齒上掛著些碎皮屑,皮屑裡嵌著根細發,黑中帶灰,長度和我娘生前留的長發一般無二。“進來看看吧,我這的紙,可是用‘好料’做的。”
邁進房門的瞬間,一股更濃的腥甜撲麵而來。屋裡沒有窗戶,光線昏暗,隻有幾盞油燈在牆角亮著,燈芯是用某種灰白色的纖維搓成的,燃燒時冒出綠瑩瑩的火苗,映得四壁發綠。牆壁上糊著層厚厚的紙,走近了才發現,那些紙根本不是植物纖維做的,而是用極薄的皮鞣製而成,紙上的紋路裡嵌著細小的毛孔,湊近了看,還能看見些未刮淨的汗毛,在燈光下微微顫動。
牆角的木盆裡泡著些東西,是切成方塊的皮,浸泡的液體是渾濁的暗紅色,表麵漂浮著層白沫,像熬到一半的骨湯。皮塊在水裡輕輕蠕動,偶爾有氣泡從皮的毛孔裡鑽出來,炸開時散出股更濃的腥甜,盆邊的地麵上,散落著些指甲蓋,紅的、白的、帶著血絲的,都朝著木盆的方向傾斜,像在朝拜。
“這是‘熟料’。”漢子用木耙撈起塊皮,皮在耙齒上扭動,邊緣的細皮卷起來,像隻受驚的蟲,“得用硝石水泡七天七夜,把肉渣泡爛了,剩下的皮膜才能做紙。你聞這味,多鮮。”他把皮湊到我麵前,皮的毛孔裡突然鑽出些白色的細蟲,落在我手背上,往皮膚裡鑽。
我猛地後退,手背上的細蟲被我掐死,擠出些乳白的液汁,液汁濺在地上的指甲蓋上,指甲蓋突然“哢噠”一聲裂開,露出裡麵的嫩肉,像剛長出來的新甲。漢子的臉在綠火下顯得格外詭異,他突然指著牆上的紙:“你看那幅《百鳥圖》,可是用十七張童皮拚的,每根羽毛都帶著天生的絨毛,多少富人搶著要。”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所謂的《百鳥圖》上,鳥兒的羽毛果然泛著自然的光澤,湊近了才發現,那根本不是羽毛,是孩童手臂上的細毛,根根分明,毛根處還帶著些暗紅的血痂。鳥的眼睛是用黑色的指甲蓋嵌的,正對著我“眨”動,瞳孔裡映出我驚恐的臉。
“還有這個。”漢子掀開桌下的布,露出個黑陶缸,缸裡堆滿了卷起來的紙,紙卷上貼著標簽,寫著“書生皮”“農婦皮”“嬰孩皮”,標簽的墨跡是暗紅色的,像用指尖蘸著血寫的。“這嬰孩皮做的紙最金貴,薄得能透光,用來寫情書,字裡都帶著奶香。”他抽出一卷,展開時發出“沙沙”的聲響,紙麵上果然泛著淡淡的粉,透光一看,能看見底下模糊的血管紋路,像未發育完全的胎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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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胃裡一陣翻湧,剛要轉身,漢子突然按住我的肩膀,他的手心黏糊糊的,沾著些暗紅的泥,泥裡混著根細筋,像人的韌帶。“客人彆急著走啊,”他的聲音突然壓低,像在說什麼秘密,“我看你這皮相極好,不如……留下做張‘傳世紙’?保證能流芳百世。”
他的另一隻手不知何時多了把剝皮刀,刀身泛著冷光,刀刃上還沾著些半乾的皮肉。我盯著刀上的皮肉,突然認出那是臍帶河上抓過我的那隻手的皮膚,銀鐲子的壓痕還清晰可見。懷裡的玉佩突然劇烈發燙,碎口處的血痕印在衣襟上,竟拚出個模糊的“娘”字。
“放開!”我揮刀砍向他的手臂,刀刃砍在他的胳膊上,發出“咯吱”的聲響,像砍在帶筋的木頭上。漢子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傷口處沒有流血,露出裡麵銀白色的細筋,像無數條蟲在糾纏,細筋迅速收縮,傷口竟在慢慢愈合。
木盆裡的皮塊突然全部浮起來,在水麵拚成個模糊的人臉,是我娘的模樣,正對著我流淚。牆上的皮紙開始剝落,露出底下的土坯牆,牆裡嵌著無數隻眼睛,有大有小,都在死死盯著我,眼白裡布滿血絲,像被活活嵌進去的。
“抓住她!”漢子嘶吼著撲過來,他的臉在綠火下扭曲變形,鼻子和嘴漸漸消失,隻剩下那隻灰黃色的眼珠,在臉上不斷移動,像隻離群的蟲。木架上的皮突然齊刷刷地掉下來,在地上鋪成條路,皮的內側朝上,掌紋和疤痕對著我,像在指引方向。
我踩著皮鋪的路往外衝,腳下的皮發出“咯吱”的聲響,像在呻吟。衝出房門時,瞥見木架下的草堆裡,埋著些沒鞣製的皮,其中一張上繡著朵梅花,正是我娘銀鐲子上的圖案,皮的腕部位置,有個和我一模一樣的疤痕。
漢子的嘶吼聲在身後越來越近,我不敢回頭,隻顧著往前跑。跑過晾皮的木架時,一張皮突然飄到我麵前,是張孩童的皮,背後用朱砂畫著個虎頭,像我丟失的那雙虎頭鞋的圖案。皮的頸部位置,留著個細小的針孔,像被什麼東西紮過。
“姐姐,救我……”孩童的聲音突然從皮裡傳出來,像血繭窟裡聽過的繭蟲叫聲,“我被關在缸裡,好冷……”
我的腳步頓了頓,漢子的手已經抓住我的腳踝,他的指甲深深嵌進我的皮肉,銀鐲子的冷意突然從腳踝傳來,像娘的手在拽我。懷裡的玉佩燙得像塊烙鐵,碎口處的“娘”字突然滲出鮮血,滴在孩童的皮上,皮上的虎頭突然活了過來,張開嘴咬向漢子的手臂。
漢子發出淒厲的尖叫,手猛地鬆開。我趁機掙脫,拚命往空地外跑,身後傳來皮紙燃燒的聲響,還有孩童的笑聲,像無數被製成皮紙的魂魄終於得以解脫。跑出空地時,回頭看,皮紙坊的土坯房已經被綠火吞噬,漢子的身影在火裡扭曲,最終化作無數銀白色的細筋,鑽進土裡,消失不見。
空地上的皮全部燒成了灰燼,風一吹,像撒了把碎雪。我摸出懷裡的玉佩,它已經不再發燙,碎口處的血痕淡了下去,隻留下道淺淺的印。遠處的林子裡,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響,像有人在翻閱一本永遠寫不完的書,書頁間夾雜著無數細碎的歎息,像被製成皮紙的魂魄,終於能輕聲訴說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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