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是被麻雀的嘰喳聲鬨醒的。
她閉著眼往枕頭裡縮了縮,指尖卻先於意識觸到手機冰涼的外殼——這是她養成的新習慣,睡前總把手機倒扣在枕邊,像守著枚易碎的月亮。
指腹蹭過屏幕邊緣時,她猛地睜眼,晨光正透過紗簾在天花板上織出淡金色的網,而手機屏保上,周慧敏的語音條靜靜躺著,備注“媽媽,你的兩分,夠了”在光線裡泛著溫柔的白。
她沒急著解鎖,隻是用拇指輕輕摩挲那行字。
這是她今早第一件事——把昨晚改的備注設為鎖屏。
從前她總覺得“媽媽”二字燙嘴,像含著塊化不開的薑糖,可此刻觸著屏幕上的墨跡,倒像是觸到了周慧敏掌心的老繭,粗糙裡裹著點溫溫的軟。
床頭的筆記本電腦亮著待機光,她赤腳下地時,棉襪蹭過地板的涼,讓她想起昨晚周慧敏塞在她手心的那顆糖。
糖紙還在抽屜裡,褪了色的粉紅,像朵風乾的玫瑰。
她打開電腦,文檔《補丁2:母親的手》正停在最後一行,“她被教會——愛,必須以傷害的形式存在”。
指尖懸在鍵盤上,她忽然笑了。
這是她第一次重讀自己寫母親的文字,沒有想撕碎屏幕的衝動。
心口的荊棘紋身輕輕發燙,不是從前那種尖銳的刺痛,倒像有人用溫熱的毛巾敷著舊傷,悶悶的,卻讓她想起小時候發燒時,周慧敏敷在她額頭上的濕毛巾。
“或許可以再寫點什麼。”她對著屏幕輕聲說,調出雲盤裡的掃描件——那張98分試卷的複印件邊角發毛,還有從老家灶坑挖出來的“錄”字殘片,墨色被煙火熏得斑駁,像團沒燒透的灰。
新章節標題跳出來時,她的手指頓了頓:《補丁2.1:灰燼裡的紙船》。
光標在空白處閃爍,她想起昨晚周慧敏蹲在地上撿試卷的模樣,白發在燈光裡泛著銀,和照片裡那個紮麻花辮的少女重疊。
“她燒的不是通知書,是唯一一次為自己活的機會。”她敲下第一句,筆尖鍵盤)的觸感突然變得柔軟,“十五歲的周慧敏跪在灶坑前,火舌舔著‘縣重點高中錄取’的燙金大字,她想抓,可紙灰飄起來,落在她睫毛上,像場不會停的雪。”
寫到“她把兩分折成紙船,放進河裡”時,心口突然一鬆。
她低頭掀起衣領,鎖骨下方的荊棘紋身竟泛著層薄銀光,像霜落在裂開的樹皮上。
從前每寫一句痛,荊棘就往肉裡紮一分,此刻卻像被誰輕輕揉開了死結,連呼吸都輕了半拍。
“原來理解,真的能稀釋痛。”她對著空氣說,聲音輕得像歎息。
江予安是在值班室讀到更新的。
他值後夜班,咖啡杯裡的殘渣結著褐色的痂,窗外的月亮正往西邊墜。
手機屏幕的冷光映著他眼下的青影,當“灰燼裡的紙船”幾個字跳出來時,他的睫毛顫了顫。
這是林野第一次寫周慧敏的“軟弱”——那個會在女兒練琴時掐青手腕的“狼媽”,原來也會在深夜躲在廚房抹眼淚,會把三好學生獎狀藏在鐵盒最底層,會在女兒考滿分時把糖紙揉得發皺才敢塞進鉛筆盒。
他翻出抽屜裡的《荊棘搖籃》初稿,紙頁邊緣被他翻得卷了邊。
從前的林野寫母親,筆鋒像帶刺的藤,字字戳著“控製欲”“情感暴力”;可現在的文字裡,藤上開出了花,“她不是不愛,是她被愛傷得太狠,所以學不會彆的方式”。
“她終於不是在寫受害者,而是在寫一個人。”他輕聲對趴在桌上打盹的實習生說。
實習生迷迷糊糊應了句“啊?”,他卻沒再解釋,隻摸出隨身筆記本,鋼筆尖在紙上遊走:“共情不是原諒,是看見——看見傷口下的舊傷,看見刺裡藏著的未說出口的疼。”
林野把新章節打印出來時,打印機發出“哢嗒哢嗒”的響。
她挑了張素色信封,封口處有淺淡的梧桐葉紋路——像極了今早投在手機屏上的影子。
信封上沒有署名,隻在右下角寫了行小字:“你也曾是98分的女孩。”
寄信是在下午。
她站在郵局的綠鐵皮信箱前,風掀起她的發梢,信箱口的紅漆有些剝落,像塊舊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