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是被手機震動驚醒的。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梧桐葉上的水珠正順著窗沿滴落,在玻璃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線。
她摸到枕頭下的手機,屏幕亮得刺眼,吳嬸的名字跳出來,背景音裡混著老式掛鐘的滴答聲。
“小野啊,”吳嬸的聲音帶著點喘氣,像是剛小跑著過來接電話,“你媽最近總往祠堂跑,大早上去,日頭偏西才回。昨兒我給她送綠豆湯,見她跪在蒲團上,嘴裡念叨‘姐,我沒讓你白走’,我問她跟誰說話,她又閉緊嘴,就盯著香爐裡的灰發怔……”
林野的手指在手機殼上掐出月牙印。
祠堂——這個詞像根細針,紮破了她記憶裡的舊疤。
她記得八歲那年跟著周慧敏回娘家,被堂哥拽著辮子往祠堂裡拖,周慧敏衝進來時臉上血色全褪,拽著她的手直抖,嘴裡重複著“女娃不能進,女娃不能進”。
後來她才知道,周家祠堂的門檻,是拿男丁的生辰八字砌的,女人跨過去,要折十年壽。
“我買今晚的票。”林野翻身坐起,床頭的台燈在牆上投出搖晃的影,“吳嬸,麻煩您幫我看著我媽,彆讓她……彆讓她做傻事。”
電話那頭傳來瓷器輕碰的脆響,許是吳嬸放下了茶碗:“成,我盯著呢。你路上小心,老宅的鎖還是原來那把銅鎖,鑰匙在門楣上的灰罐裡。”
掛了電話,林野對著衣櫃發了會兒呆。
行李箱半開著攤在床上,她原本想塞支錄音筆——上回寫《荊棘搖籃》時,她用這東西錄過周慧敏罵她的話,筆尖蘸著那些刺人的句子,能寫出帶血的故事。
可指尖碰到金屬外殼時,她突然想起昨夜夢裡那隻紙船,周慧敏的聲音泡在水聲裡,軟得像塊化了的糖。
她縮回手,從抽屜裡摸出本皮質筆記本。
封皮是深棕色的,邊角磨得發亮,是江予安去年送的,說“記錄疼痛時,總得有點溫度”。
“彆急著求證。”江予安的語音留言突然在耳邊響起,他總愛用這種慢條斯理的調子,像在拆解個易碎的瓷娃娃,“她反複去的地方,藏的未必是秘密,可能是她想讓人看見,又不敢說的東西。”
林野把筆記本輕輕放進箱子,拉上拉鏈時,金屬齒發出細碎的響,像句沒說完的話。
高鐵進站時,暮色正漫過上海的天際線。
林野拖著箱子往出口走,手機在口袋裡震了又震——是江予安的消息:“到了給我發定位,我調休了三天。”她盯著屏幕笑了笑,回了個“好”,又補了句“彆來,我想自己試試”。
老宅的銅鎖在門楣上的灰罐裡躺著,落了層薄灰。
林野用袖子擦了擦,鑰匙插進鎖孔時“哢嗒”一聲,像童年時周慧敏開鐵盒的動靜。
客廳裡飄著中藥味。
周慧敏正蹲在茶幾前熬藥,砂鍋裡的水咕嘟咕嘟冒著泡,她的背影縮成小小的一團,比上個月視頻時瘦了一圈。
聽見門響,她猛地轉頭,眼底的驚惶像隻受了驚的雀兒,轉瞬又堆起笑:“野野回來啦?我熬了蓮子百合粥,你最愛的……”
林野的喉嚨突然發緊。
周慧敏的圍裙還是那條藍底白花的,可腰繩鬆鬆垮垮係著,原本裹住的腰肢現在能看見肋骨的輪廓。
她伸手碰了碰母親的手背,皮膚涼得像塊浸了水的石頭。
“媽,我幫你整理書房吧。”林野彎腰去提砂鍋,“您坐會兒,我來。”
周慧敏的手在圍裙上蹭了蹭,指甲蓋泛著青白:“書房亂得很,你彆……”話沒說完,林野已經推開了書房的門。
書桌上堆著幾本舊相冊,最上麵那本攤開著,是林野高中家長會的照片。
周慧敏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襯衫,站在人群裡,眼睛卻緊緊盯著她胸前的“三好學生”獎狀。
林野的手指劃過玻璃封皮,在抽屜把手處頓住——那道劃痕還在,是她十二歲時用裁紙刀刻的,當時周慧敏發現她躲在書房寫日記,抓起本子就往火盆裡扔,她撲過去搶,指甲刮在抽屜上,留下道月牙形的痕。
抽屜沒鎖。
林野深吸一口氣,拉開的瞬間,有焦糊味混著黴味湧出來。
最上麵是個硬殼本子,封皮邊緣焦黑,像被火燒過又搶救回來的。
她翻開第一頁,字跡歪歪扭扭,是周慧敏的鋼筆字,比現在的筆跡粗笨許多:“1987年7月15日,晴。弟弟今天領了初中錄取通知書,紅紙上印著‘周誌強’三個字,我摸了摸,比我的通知書燙。娘說‘你懂事,把名額讓給弟弟’,可我寧願她罵我,罵我自私,罵我不如弟弟……”
林野的手指在紙頁上發抖。
她想起自己被燒毀的日記本,每頁都寫著“媽媽又打我了”“爸爸躲在陽台抽煙”,可眼前這本裡的字,每一筆都在說“我也想上學”“我也想當被疼的那個”。
窗外的天色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