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盯著手機屏幕,指尖懸在那張泛黃的照片上方,遲遲沒有落下。
老屋的茶幾、斑駁的木紋、鉛筆刻痕……還有那本翻開的相冊,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緩緩插進她記憶深處早已上鎖的門。
老吳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沙啞而平靜:“你媽上周來的,拎了個布包,裡麵是那個摔壞的音樂盒。她說,‘修不好也沒關係,就想聽聽聲音。’”
林野喉嚨一緊。
她記得那個音樂盒。
粉色鐵皮,芭蕾舞女孩旋轉著,放的是《致愛麗絲》——周慧敏逼她練了三年的曲子。
七歲那年,她在一次比賽失利後當著母親的麵把它砸在地上,零件四散,發條彈到沙發底下再沒找到。
她以為那是勝利,是反抗,是終於撕開了壓抑童年的一道口子。
可現在,她聽見了。
不是耳朵聽見的,而是心口那片荊棘紋在震顫中傳遞來的——溫潤的、微弱的、幾乎不敢觸碰的情緒波紋。
她閉上眼,畫麵猝然浮現:昏黃的燈光下,周慧敏坐在修複室的小凳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音樂盒裂開的邊緣,低聲問:“它還能響嗎?我女兒……她還喜歡聽音樂嗎?”
那一瞬,林野幾乎站不穩。
她不是在控訴誰,也不是突然想原諒。
隻是忽然明白,有些痛,原不隻是她一個人在背負。
那個曾讓她窒息的女人,也曾在一個寂靜的午後,捧著一件碎掉的舊物,小心翼翼地問一句——我女兒,還願意聽點什麼嗎?
手機震動,打斷了她的思惚。
鄭主編的微信跳出來,標題赫然寫著:“《母愛暴政2:反擊篇》——獨家簽約,引爆情感風暴!我們可以打造‘女兒原諒母親’全網話題,流量預估破億。”
後麵還附了一段策劃案:母女對峙現場直播、讀者投票“該不該原諒”、短視頻切片轟炸熱搜……
林野沒看完,直接拉黑。
她點開自己的公眾號“荊棘學校”,那是她寫《荊棘搖籃》係列時建的讀者群,粉絲不多,但每一個留言都帶著相似的傷痕。
她敲下長文,一字一句,像把血肉從骨頭上剝離:
“有人說,和解就是原諒。可我想說,和解不是表演,創傷也不是流量。我們不需要被圍觀的痛苦,也不需要被定義的原諒。我不是為了讓她好過才寫下這些故事,我是為了讓自己活下來。如果有一天我選擇靠近她,那也不是因為媒體需要一個圓滿結局,而是因為——我終於可以決定,以什麼樣的姿態,站在她麵前。”
她按下發送,手指微微發抖。
江予安是在半小時後讀到的。
他沒有立刻回複,隻是輕輕走到她身後,手掌落在她左肩,停留了幾秒,像在確認她是否真實。
“你終於不再用寫作當武器了。”他說。
林野苦笑:“我隻是……不想再讓她的話,決定我怎麼活。”
夜深了,窗外的城市依舊亮著,像一張永不疲倦的臉。
她盯著那張照片,目光落在茶幾角落的相冊上——小學三年級的她站在領獎台上,笑容僵硬,獎狀拿得端正,像完成一項任務。
而台下的周慧敏,低頭抹淚,藍布衫的袖口擦過眼角,動作克製得近乎狼狽。
原來她哭過。
原來她也曾為她哭過。
林野忽然站起身,抓起外套。
她要回去一趟。回老屋。
出租車穿行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霓虹漸稀,樓宇低矮,最後停在一棟九十年代的老式居民樓下。
樓道燈壞了半截,她摸黑上樓,鑰匙插進鎖孔時才發現——門沒鎖。
推開門,玄關安靜得能聽見灰塵落下的聲音。
她正要換鞋,目光卻頓住了。
鞋櫃上,多了一雙新拖鞋。淺灰色,絨麵,尺碼正好是她的。
她蹲下身,指尖撫過鞋麵,柔軟得像是被人反複檢查過是否磨腳。
廚房傳來輕微的響動,她走過去,冰箱門開著,冷光映出鍋裡溫著的青菜湯,灶台上壓著一張便條,字跡陌生又熟悉:
“青菜煮了,鍋裡溫著。”
沒有署名。
她站在原地,心口的荊棘紋忽然泛起一陣溫潤的光,不痛,反而像被什麼輕輕托住。
她轉身走向自己童年房間,門虛掩著,推開來,書桌整整齊齊,連抽屜都被重新歸置過。
她拉開最上層的抽屜。
那一瞬間,呼吸停滯。
那本被燒毀的日記——她曾躲在被窩裡寫滿委屈與恨意的日記——竟然以複印件的形式,被精心地拚貼還原,一頁一頁,邊緣用透明膠帶仔細粘合,字跡模糊卻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