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在窗玻璃上蜿蜒爬行,像誰無聲滑落的淚。
林野蜷在書桌前,指尖還殘留著關掉直播頁麵時那一瞬的冰冷觸感。
屏幕黑了,可那些字還在她腦子裡燒著:“那自然會有下一個。”
她忽然笑了一下,乾澀得像紙頁摩擦。
她打開鞋櫃最深處的那本黑皮筆記本,這一次,筆尖沒有猶豫。
她寫下第一行字:“2025年3月17日,銀痕發黑三次,墨液滲出量約0.3毫升,陌生麵孔出現在夢中——第四次,女性,右耳後有疤。”
字跡剛落,胸口就是一陣抽搐。
那道銀色的荊棘紋身仿佛活了過來,皮下的黑絲緩緩蠕動,如同細小的根須正往血肉深處紮去。
她咬住手腕,把呻吟咽進喉嚨。
不能出聲,一出聲,就像是承認自己撐不住了。
這本日記,是她在“創傷記憶檔案館”地下室悄悄設立的私密記錄。
沒有命名,沒有編號,連江予安都不知道具體內容。
她隻說在做“情緒追蹤”,可她清楚——這不是記錄,是驗屍。
她在一點一點,檢驗自己還剩多少屬於“林野”的部分。
江予安昨天來了,坐在她家陽台那張舊藤椅上,陽光穿過他指間,照出塵埃飛舞的軌跡。
他說:“你得停一停,至少彆再接深夜私信。你不是救生員,你是溺水的人。”
她搖頭,聲音輕卻堅決:“我能撐住。”
她當然要說能撐。
她不是不知道那些私信背後是什麼——一個女孩說男友拿刀抵著她喉嚨,一個男生說父母把他鎖在陽台三天不給飯吃,還有一個母親,哭著問:“我是不是也不配當媽媽?”她們需要她,像乾涸的土地需要雨水。
而她,是唯一願意淋著雨走下去的人。
可今晚,她為那個要跳樓的讀者通宵語音。
整整六小時,她聽著電話那頭斷續的抽泣,說著“你很重要”“天會亮的”“我在這裡”,像念咒語一樣重複著溫柔。
對方終於掛斷時,傳來一句顫抖的“謝謝你”,然後是救護車遠去的鳴笛。
她鬆了口氣,可就在掛斷的瞬間,心口猛地一縮。
“咚。”
一滴墨液從銀痕處滲出,順著肋骨滑下,在日記本空白頁上輕輕一落。
墨跡沒有暈開。
它自己動了。
筆直地延伸、勾連、成形,像有看不見的手在書寫——
“謝謝你沒死,但我快死了。”
林野怔住。
這不是她寫的。
她甚至……沒想過這句話。
可它就那樣躺在紙上,墨色濃重,邊緣微微泛紫,像剛從血管裡擠出來的一樣。
她伸手去碰,指尖發抖。
那字跡仿佛有溫度,灼得她一顫。
是她的念頭嗎?還是……有人借她的身體說了話?
她猛地合上筆記本,抱在懷裡,像護住最後一片未被汙染的皮膚。
可腦海裡卻響起周哲的聲音,就在剛才的直播間裡,他穿著白襯衫,眼神冷靜得近乎殘忍:“林野不是療愈者,她是現代薩滿——用自身痛苦承接群體創傷。”
彈幕瘋了似的刷著:“她越痛,我們越安全。”“她是容器。”“她不能好。”
而當她匿名問出那句“如果她倒下呢”,周哲隻是冷笑:“那自然會有下一個。”
下一個。
就像換燈芯一樣簡單。
她閉上眼,卻看見更多畫麵——陳導的攝像機,偷偷對準她就診時的心電圖報告,鏡頭特寫她手背上因焦慮紮出的針孔。
她還沒反應過來,老館長突然衝出來,一把奪下機器,聲音沙啞卻有力:“你拍的是人,不是素材!”
陳導居然笑了:“可她的痛苦不也是公共記憶嗎?”
公共記憶。
她忽然覺得可笑。
她的痛,她的潰爛,她的失眠與嘔吐,她的每一次心悸與自殘衝動,都成了可以被剪輯、被分析、被供奉的“內容”。
她不再是林野,她是“林野現象”,是某種象征,一種儀式性的犧牲。
那天夜裡,她夢見自己被剝了皮。
整張皮被完整揭下,平鋪在地上,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全是讀者的私信內容,哭訴、懺悔、控訴、乞求。
然後,一群人走過來,蹲下,開始一片一片地吃。
咀嚼聲清晰可聞,像咬碎枯葉。
她想尖叫,卻發不出聲。
驚醒時,枕頭上有塊墨漬,濕冷黏膩,形狀像一張正在咀嚼的嘴。
她沒換枕頭,隻是把它翻了個麵,重新躺下。
她知道,換不掉的。
真正被咀嚼的,從來都不是那張皮。
是她的心。
第二天清晨,她站在鏡子前,撩起衣領查看胸口。
銀痕比昨天更密集了,黑絲如根須般向四周蔓延,甚至爬上了一小段鎖骨。
她輕輕按下去,沒有痛,隻有一種詭異的麻木,仿佛那裡已經不屬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