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斜切過窗台,落在那個鏽跡斑斑的鐵盒上。
林野坐在書桌前,指尖還殘留著昨夜觸碰錄音筆時的涼意。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銀行通知:二十元已成功轉入“鄉村女童助學基金”,備注欄靜靜躺著那句她反複斟酌後敲下的字:“還給她,也給她。”
王彩雲送來這個盒子時沒多說話,隻是把布包層層打開,露出裡麵壓得平整的二十張一元紙幣,和一張泛黃的紙條。
字跡歪斜如風中殘燭,“給慧敏買糖”六個字像是用儘了力氣寫完的最後一句話。
林野當時沒有哭,心口那道銀痕微微發燙,卻不再刺痛,也沒有幻聽——沒有外婆咳嗽聲在耳邊回響,沒有童年被撕碎的尖叫從記憶深處湧出。
隻有一種深沉的平靜,像潮水退去後的沙灘,裸露出被掩埋多年的痕跡。
她拍下紙筆與紙條,動作緩慢而莊重,仿佛在完成一場儀式。
然後她走進廚房,點燃打火機,將《未寄的愛》的所有打印稿一頁頁投入不鏽鋼盆中。
火光跳躍,映在她臉上忽明忽暗。
那些曾讓她徹夜難眠的文字,在火焰裡蜷縮、焦黑、化為灰燼。
她沒有猶豫。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燒掉自己的作品,不是因為羞恥,也不是逃避,而是終於明白:有些痛苦不必反複展覽,有些真相無需代言。
最後一片紙燃儘時,門鈴響了。
林野開門,看見母親站在門口,手裡拎著一個淺色編織袋,裡麵是一件剛織好的毛衣。
藏青換成暖杏色,針腳略顯笨拙,袖口甚至有一處漏針的痕跡。
“你小時候……總說我不給你買好看的。”周慧敏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什麼。
林野愣住。
這句話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突然插進某扇從未開啟的鎖孔。
她記得自己確實說過——七歲那年,同學穿著粉色羊毛裙來上課,她回家央求母親也買一件。
換來的是耳光和一句:“成績不好還想穿得花枝招展?”從此她再沒提過任何關於“美”的願望。
可眼前這件毛衣,柔軟、明亮,帶著手工織物特有的溫度。
她伸手接過,指尖碰到母親粗糙的手背,那一瞬間,心口銀痕輕輕一跳,卻沒有蔓延,反而像是某種結痂的邊緣被溫柔觸碰。
周慧敏彆過臉,望著走廊儘頭的窗外,“我不會哄人,也不會道歉。”她頓了頓,“可我現在知道了……她不是不愛你,是我……沒學會接住。”
空氣凝滯了一秒。
林野看著母親微微顫抖的肩膀,看著她鬢角比上次見麵更明顯的白發,看著她握著空編織袋的手指無意識地搓動——那是她焦慮時的小動作,和林野一模一樣。
她往前一步,輕輕抱住她。
這是她人生第一次主動擁抱母親。
不是被拉扯著跪下認錯,也不是在醫院走廊裡被迫攙扶疲憊的身影。
她的雙臂環住那個曾經如荊棘般紮人的軀體,感受到對方僵硬後緩緩鬆懈的呼吸。
周慧敏沒有回抱,但也沒有推開。
良久,林野鬆開手,低聲說:“放在我這兒吧,等你想講的時候。”
下午,唐薇來了。
紀錄片拍攝進入尾聲,母係線亟需收束。
林野將外婆的錄音筆、周慧敏當年寫的信件原件、還有那本記滿糧票支出與藥費的舊賬本複印件,一一放進文件袋。
“你可以拍,”她說,“但必須等她點頭。”
唐薇接過袋子,沉默片刻,問:“如果她永遠不說呢?”
林野望向窗外。
梧桐樹影斑駁,風吹過時,光影晃動如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