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式結束後的第三天,晨霧還未散儘,林野沿著河岸緩步而行。
腳下的石板濕漉漉的,昨夜的露水滲進鞋底,涼意順著腳心爬上來。
她本不該來——這場持續七夜的放船儀式早已落幕,誌願者們各自歸去,岸邊隻剩下零星幾片被踩碎的蠟淚和褪色的熒光貼紙,像一場盛大葬禮後殘留的祭品。
可她走著走著,還是到了那個熟悉的位置:彎道內側,水流平緩,蘆葦低垂。
她目光掃過河灘,忽然頓住。
一隻小紙船卡在石縫裡,未點燃,也未登記編號。
船身粗糙,用的是最普通的作業紙,折痕歪斜,邊角卷曲,顯然出自一個笨拙的手。
它被河水反複衝刷,邊緣已微微發皺,卻奇跡般沒有解體。
林野蹲下身,指尖觸到那冰冷的紙麵時,心臟猛地一縮。
船尾,有人用圓珠筆的鈍頭用力刻下兩個字:
野野。
她的呼吸停了一瞬。
這不是讀者會寫的稱呼。
不是粉絲,不是編輯,更不像周慧敏那種講究“規範表達”的人能寫出的東西。
這字跡鬆垮、遲疑,橫畫收尾總帶一點向上的鉤,像是寫字的人手在抖,又像是怕寫得太工整反而顯得虛假。
是父親的筆跡。
林野怔在原地,指尖摩挲著那兩個字,仿佛能摸到二十年前他簽字報銷單時鋼筆漏墨的觸感。
她沒說話,隻是輕輕將船取出,裹進外套口袋,轉身離開。
回到出租屋,她沒開燈,徑直走向洗手間,盛了半盆清水放在地板中央。
窗外天光灰白,映在水麵像一層薄霜。
她把船放進水中,手指緩緩撫上心口——那裡有一道月牙形的舊傷痕,是金手指多年反噬留下的印記。
指尖觸及皮膚的刹那,一陣刺痛襲來。
緊接著,光影晃動,記憶如潮水倒灌。
畫麵清晰得近乎殘忍:六歲生日那天,客廳空蕩,周慧敏出差未歸。
林國棟拎著一隻小小的奶油蛋糕推門進來,盒子上插著一根數字“6”的蠟燭。
他局促地笑著,從抽屜翻出火柴,點燃,推到她麵前:“爸爸偷偷給你買的,彆告訴你媽。”
她記得自己笑得眼睛都彎了,小手拍著桌麵:“我要許願!”
可門鎖轉動的聲音打斷一切。
周慧敏站在門口,公文包都沒放下,臉色鐵青。
“誰準你買蛋糕的?糖分影響智力發育,還有添加劑!”她一把奪過蛋糕,狠狠摔在地上。
奶油濺上牆,蠟燭熄滅,數字“6”斷成兩截。
林野當場大哭,跪在地上用手去捧那些碎屑,嘴裡念著“我要吃一口,就一口……”
林國棟站在角落,雙手緊握成拳,嘴唇顫抖,卻沒有上前一步。
他隻是看著,眼底燒著屈辱與無力,像一頭被繩索勒住咽喉的老狗,連嗚咽都不敢發出。
記憶到這裡戛然而止。
林野猛地抽回手,喘息粗重,額角沁出冷汗。
臉盆裡的紙船靜靜漂浮,水麵波紋輕顫,竟泛起一絲極淡的微光,轉瞬即逝。
她低頭看自己的胸口——荊棘紋身依舊盤踞,但那一道最深的裂痕邊緣,似乎不再潰爛,而是結了一層薄薄的痂。
原來有些情緒,從來不是仇恨。
是沉了太久、重到無法發聲的愧。
同一時刻,老陳拄著竹竿最後一次巡河。
他雙眼已盲多年,靠聽水聲辨流向,憑腳底感覺石塊分布。
走到彎道處,他停下,忽然聽見細微的摩擦聲——像是紙張與石頭刮擦的動靜。
他彎腰摸索,從石縫中取出一隻濕透的小船。
“又是沒點燈的。”他喃喃,手指撫過船尾那兩個字,“‘野野’……這怨不重啊。”
旁人若問,他會說:負情緒越重,紙船越難漂遠,常中途沉沒或卡在暗礁。
唯有深埋的愧疚,看似輕,實則沉,壓得靈魂不敢浮起。
可這隻船不同。
它不該燒。
老陳搖頭,將船小心收進懷裡,帶回河畔那間低矮小屋。
屋裡隻有一張木桌,桌上供著一張女孩照片——他女兒小滿,八歲溺亡於這條河。
每年七月,他都會替她放一隻船。
今天,他把“野野”輕輕放在照片旁邊。
“有些船,”他對空屋說,聲音沙啞,“該逆流回去。”
次日清晨,他來到上遊淺灘,蹲下身,將船放入水中。
水流緩慢推動它轉向下遊,朝著林野常駐的河段,悠悠漂去。
社區中心活動室裡,林小雨戴著口罩,聲音輕卻穩定地引導著十名參與者寫下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