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坐在電腦前,屏幕冷光映在她臉上,像一層薄霜。
展覽籌備群的消息還在不斷跳動,但她已讀不進任何字句。
唐薇上傳的反饋報告標題反複在她腦海裡回響——《沉默者的共鳴:我們為何燒毀日記》。
她點開附件,手指微微發抖。
一封封觀眾來信被摘錄其上,語氣平靜得近乎殘忍:“看完《她沒哭》,我回家燒了日記。”
“原來不是隻有我一個人,把眼淚寫成秘密,再親手焚毀。”
“我以為那是成長,其實是逃亡。”
林野猛地合上筆記本,胸口一陣劇烈抽搐。
荊棘紋身自那一瞬開始逆向蔓延,裂痕深處不再是血氣蒸騰,而是湧出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流,直穿脊椎,逼她跪倒在地板上。
記憶被強行撕開一角——江予安抱著她,在某個暴雨傾盆的夜晚,窗外雷聲炸裂,她蜷縮在他懷裡顫抖不止。
他輕輕拍著她的背,聲音低沉卻堅定:“共情不是替彆人活,是幫他們聽見自己的心跳。”
可現在呢?
她聽見了母親三十年的沉默,聽見了外婆死前未出口的一聲呼喚,聽見了小周筆下那些無臉人無聲的嘶喊……但她卻再也聽不清江予安說話時的呼吸節奏,摸不到他掌心的溫度。
每一次靠近母親的情緒真空,她就失去一點與他相連的痕跡。
憑什麼?
她突然怒極,眼中泛紅。
憑什麼她要不斷割裂自己,去填補一個從未對她溫柔過的人的靈魂空洞?
憑什麼她必須成為那根承接所有痛苦的導管?
她衝進書房,翻出鎖在抽屜最深處的病曆筆記——那些年心理谘詢的記錄、情緒波動的時間軸、荊棘紋身變化的草圖……一頁頁全是她用血肉換來的清醒證據。
她抓起它們,撕得粉碎,紙屑如雪片般灑落。
點燃打火機時手是穩的。
火焰跳躍起來,吞噬墨跡與編號,舔舐那些寫著“今日母語攻擊:‘你活著就是拖累’”的字行。
可就在火舌卷過最後一角紙片的刹那,火光忽然一顫,竟由橙黃轉為幽藍。
林野怔住。
火焰中浮現出一幅畫麵:十七歲的周慧敏,蜷在昏暗房間角落,嘴唇被咬破,鮮血順著下巴滴落在數學試卷上。
她沒有哭,隻是死死盯著門外父親摔門而去的背影,指甲摳進掌心,仿佛要把整段童年埋進皮肉裡。
那是母親第一次被原生家庭擊潰的夜晚——也是日後所有控製與壓抑的起點。
林野跪坐在地,火光映著她蒼白的臉。
她終於明白,那場燃燒不隻是毀滅,更是一種回應。
母親的痛曾無人看見,於是她學會了以傷害代替表達;而她林野,則誤以為隻要能“感知”,就能救贖。
門鈴響了。
她遲緩起身開門,門外站著一位瘦小的女孩,十四歲模樣,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手裡攥著蠟筆畫本。
是小周,周慧敏的侄女。
身後站著她疲憊的母親,低聲說:“她說……隻有你能懂她的沉默。”
小周走進屋,一句話不說,隻將畫遞給她。
畫上有兩道身影,站在一口枯井邊。
井口的女人站著,背對著畫麵;井底的女人蹲著,雙手挖土,指尖滲出血絲。
兩人之間,是一片空白。
“誰在下麵?”林野輕聲問。
小周抬頭看她,眼神清澈得令人心碎:“姑姑。她在挖眼淚。”
空氣凝固了一秒。
林野渾身一震,像是被人從背後推入深水。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在書寫真相,揭露傷痕,試圖讓母親“被看見”。
可實際上,她不過是在重複同樣的悲劇——把彆人的痛扛到自己身上,以為這樣就能結束輪回。
可沒人教過她們如何放下。
她閉上眼,再睜開時,目光落在自己手腕內側那道淡淡的月牙形舊疤上——那是某次情緒崩潰後留下的印記,也是江予安第一次握住她手腕時輕聲說“你已經做得夠多了”的地方。
此刻,那疤痕忽然傳來一陣溫熱,仿佛有誰遙遠地觸碰了它。
她走到陽台,推開玻璃門。
晨光微亮,山茶花依舊盛放,花瓣邊緣已染上細微的暗紅紋路,像是某種隱秘的書寫。
花盆邊沿插著一張折好的紙條,字跡歪斜,帶著血汙:
“我不配哭,但……我能流血。”
林野蹲下身,指尖輕觸那行字,心口的荊棘驟然劇痛,隨即又緩緩鬆弛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