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斜斜地切進書房,林野坐在電腦前,手指停在觸控板上,指尖微微發顫。
郵箱頁麵滾動著近百封未讀反饋,標題清一色來自《她沒哭》紀錄片展映後的觀眾來信。
這部以“沉默”為主題的展覽,是她與唐薇耗時半年打磨的作品,取材於那些未曾說出口的痛——被燒毀的日記、藏在枕頭下的藥瓶、深夜陽台上的剪影。
她本以為這隻是記錄,是一次對傷痕的陳列,可當視線掃過那幾行字時,心口猛地一縮,仿佛有根無形的荊棘從舊傷處抽出,狠狠紮進肺腑。
“看完《她沒哭》,我回家燒了日記。”
不是一句,而是幾十句。重複得像一場回音,層層疊疊壓下來。
她的呼吸一頓。
眼前驟然黑了一下,隨即浮現出江予安的臉——他抱著她,在心理谘詢室關燈後的靜謐裡,聲音低而穩:“共情不是替彆人活,是幫他們聽見自己的心跳。”
那是她第一次在他懷裡哭出聲,不是為了發泄,而是因為終於有人告訴她:你不必替所有人疼。
可現在呢?
她拚儘全力寫下母親的故事,揭露那個跪在花前用血澆灌山茶的女人,本意是剝離,是告彆,可這些人卻因為她的眼淚,點燃了自己的火柴。
她們燒掉的不隻是日記,是最後一點私密的抵抗。
為什麼?
為什麼每一次她試圖走出陰影,總要有人把她拉回去,說“你也懂我”?
為什麼她必須不斷失去與江予安相擁的溫暖時刻,去填補一個從未對她溫柔過的人的情感空白?
一股怒意猛地衝上頭頂,混著胸口蔓延的冷流,幾乎讓她窒息。
她猛地站起身,拉開抽屜,翻出那一摞泛黃的病曆筆記——過去五年心理谘詢的全部記錄,每一頁都寫著“焦慮發作”“創傷閃回”“討好型人格惡化”。
這些紙張曾是她的救命繩,如今卻像枷鎖,提醒她曾經多麼軟弱。
她一把抓起它們,撕。
紙片如雪紛飛,落滿地麵。
她走到陽台,點燃打火機,將碎片投入鐵桶。
火焰騰起的一瞬,她忽然怔住。
火光中,浮現出一張年輕的臉——十七歲的周慧敏,蜷縮在老屋的床角,嘴唇被自己咬破,鮮血順著下巴滴落在數學試卷上。
那晚,外婆摔碎了藥瓶,罵她“不爭氣”,而父親隻說:“你要堅強。”她不能哭,也不敢哭,隻能把痛咽下去,直到喉嚨生繭。
火焰忽然變了顏色,由橙轉藍,幽幽跳動,像極了那年冬天,林野發高燒時夢見的極光。
她踉蹌後退,手扶住牆才沒倒下。
心口那道月牙形的荊棘紋身驟然劇痛,卻不再冰冷刺骨,反而有種奇異的溫熱自深處升起,緩緩融化了多年積壓的寒霜。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開門的是小周,十四歲的少女,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手裡緊緊攥著一張蠟筆畫。
她眼神躲閃,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什麼。
“姑姑讓我來的……她說,你懂沉默的人。”
林野蹲下身,接過畫。
紙上是兩抹粗拙的人影:一個站在井口,披著紅衣;另一個深陷井底,雙手正用力挖著濕泥。
兩人之間,大片空白,沒有任何連接。
“誰在下麵?”林野問。
“姑姑。”小周低聲說,“她在挖眼淚。”
林野心頭一震。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在救母親——通過寫作,通過理解,通過一次次感知那情緒的真空。
可此刻她忽然明白,她不是在拯救,而是在重複。
她成了井口的那個女人,以為伸手就能撈起深淵裡的靈魂,卻忘了,真正的痛苦,從來不是跌落,而是習慣性地替彆人承接墜落的力量。
她不需要再做了。
她輕輕抱住小周,第一次沒有試圖解讀,沒有追問,隻是靜靜地陪她坐著。
窗外,陽光灑進來,照在空鐵桶上,餘燼早已冷卻。
當晚,林野翻開筆記本,寫下一句話:
“我不再替你痛了,但我看見你了。”
她合上本子,望向夜空。手機震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