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博物館迎來首批團體參觀。
清晨的光斜斜地切過展廳前廳的地磚,林野站在“情緒共振體驗館”入口處,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心口的位置。
那片皮膚下的荊棘紋身早已不再潰爛流血,卻依舊敏感如初,像一根深埋在骨縫裡的刺,隨時準備因某道陌生的悲鳴而蘇醒。
王姨領著十位退休教師走了進來,步伐利落,聲音洪亮:“今天帶大家看看年輕人怎麼把‘傷心事’變成‘救心藥’!”她臉上寫滿驕傲,仿佛這展館是她親手建起的紀念碑。
林野笑了笑,沒說話。
她知道王姨的兒子去年跳樓的事——檔案裡寫著,抑鬱症三年未就醫,母親一句“你對得起我供你上大學嗎?”成了最後的推手。
但她沒想到,悲劇會以這種方式提前撕開裂口。
導覽進行到第三展區,“父親沉默室”。
這裡還原了一個九十年代的客廳:舊沙發、搪瓷杯、一台永遠停在新聞聯播的電視。
燈光微黃,空氣中浮動著一段低頻震動波,模擬中年男性的壓抑呼吸。
展品說明寫著:“他說不出愛,也不知如何道歉。”
王姨的腳步忽然頓住。
她盯著牆上那張虛構卻真實得可怕的父子合影,嘴唇開始發抖。
下一秒,她猛地撲向玻璃展櫃,手掌砸在透明屏障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我兒子……去年跳樓了!”她的聲音像從井底爬出的回音,嘶啞、破碎,“我說他不爭氣!連個科長都當不上!我說他白養了!……可他是我生的啊!他是我生的啊!”
警報瞬間響起。
紅光旋轉,地麵震動頻率驟升,整個空間仿佛被投入沸水。
許星從控製室衝出來,三步並作兩步撲向主控台,手指飛快切斷主陣連接。
係統嗡鳴一聲,戛然而止。
混亂中,李婷跪在地上扶著王姨,肩膀劇烈顫抖。
她的右手死死掐住左臂,指甲幾乎陷進皮肉裡——那是她童年被母親毆打時,用來轉移痛感的老動作。
此刻,她不是誌願者,隻是一個突然被拖回黑暗房間的小女孩。
林野沒有遲疑。
她按下腕表上的緊急協議鍵,三麵玻璃心應聲霧化,隔絕視線與聲波;地麵震動模式切換為舒緩節律,如同母親拍背哄睡的節奏。
空氣漸漸平穩,像暴風雨後緩緩合攏的海麵。
王姨癱坐在地,眼淚縱橫。
李婷仍跪著,低頭看著自己滲血的手臂,眼神空洞。
林野蹲下,輕輕握住她的手腕,替她鬆開指節。
“你在聽。”她說,“但你現在安全了。”
沒人回答。隻有通風係統細微的風聲,在寂靜中流淌。
當天下午,團隊召開緊急複盤會。
許星將數據投影在牆上:“主陣接收到了至少七種高強度負麵情緒疊加,其中王姨的愧疚峰值達到臨界值8.7,直接觸發群體共鳴鏈。更危險的是——”他頓了頓,“李婷出現了典型的創傷再體驗反應。共情不是免疫。有人會把彆人的痛,當成自己的傷口撕開。”
房間裡一片沉默。
“建議設立‘情緒耐受測試’。”許星說,“參觀前完成一段低強度震動體驗,心跳波動超限者暫緩入場。否則,我們不是療愈,是在製造二次創傷。”
林野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許久才開口:“我同意測試,但不能隻篩掉脆弱。”她轉過頭,目光落在許星身上,“也要留一扇門,給那些猝不及防的醒悟。有些痛,本就不該等準備好才被看見。”
許星皺眉,最終點頭。
他們決定讓李婷參與問卷設計。
傍晚,林野收到電子稿時,看到最後一題,心頭一震:
“你有沒有一次,因為怕痛,所以先傷害了彆人?”
她怔了很久,把這句話抄在了自己的筆記本上,畫了個圈。
那天夜裡,林野接到係統異常提示。
監控顯示,李婷獨自進入了“母親懺悔室”,重啟了小滿母親那段哭訴錄音:“我打你是為你好……你怎麼就不懂呢?你怎麼敢跑?”循環播放了整整四十三分鐘。
她的體溫從36.5c降至35.1c,指尖泛青,呼吸淺得幾乎看不見胸膛起伏。
林野趕到時,她還坐在那裡,像一尊被凍住的雕像。
她輕輕關機,遞上熱茶。水汽氤氳升起,模糊了玻璃上的倒影。
李婷忽然說:“我昨天去我媽家了。她翻我小時候的作業本,一頁頁看,然後哭了。我就站在門口,看著她哭,可我逃出來了……我沒勇氣走進去,也沒臉轉身離開。”
林野沒勸她原諒。
她隻是牽起她的手,帶到“回應牆”前,拿起溫感筆,在空白處寫下一行字:
“我恨你打我,但我也想你抱我。”
墨跡緩緩滲入牆麵,泛起一層柔光,隨即融化,如同雪落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