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天光尚薄,灰藍的雲層低垂在城市上空。
社區廣播準時響起,電流雜音裡傳來一個沙啞、遲疑的聲音,像是從鏽蝕的鐵管深處擠出來的:
“今天……我想為女兒讀一首詩。”
林野站在窗前,手指無意識地撫上心口——那道月牙形的舊疤正隱隱發燙,仿佛有溫熱的血在皮下緩緩流動。
她怔了一下,目光落在茶幾上那個半開的鐵盒,裡麵靜靜躺著一卷振動帶,標簽上的“給野”二字歪斜卻堅定。
她沒料到他會真的去做。
樓道裡原本窸窣的動靜忽然安靜下來。
有人停下晨練的動作,扶著欄杆仰頭望向喇叭;一對母女縮在門縫後張望,孩子踮起腳尖,眼睛亮亮的。
整棟樓像被按下了暫停鍵,隻等那一聲顫抖的開場白落地。
林國棟的聲音繼續傳出,斷續得像風中殘燭:“從前……你不愛說話,我就修東西。水管響,燈閃,我都去修。你說……討厭吵。”他頓了頓,喉結滾動,“可我現在想,也許你隻是……想我多說一句。”
林野的呼吸輕了。
這不像排練過的稿子,更像一個人獨自枯坐半夜後,終於把心掏出來晾在陽光下的模樣。
她的指尖抵住窗玻璃,涼意順著指腹蔓延,而胸口那片荊棘紋身卻越來越暖,如同冬眠的根須感知到了第一縷春汛。
樓下,老周騎著三輪車慢悠悠經過,車鬥裡堆滿泛黃的舊書和唱片。
聽見廣播時,他猛地捏住刹車,抬頭看向四樓那扇熟悉的窗戶。
片刻後,他從車鬥底下翻出一塊木牌,用紅漆寫著:“《給野》——歡迎來讀。”他將木牌支在書店門口,又默默把遮陽棚拉低了些,好讓路過的人看得更清楚。
廣播裡的聲音漸漸穩了下來,字句開始有了重量。
“你走後/信箱再沒收到畫/可我修了二十年鎖/怕它鏽住你的歸途。”
當最後一字落下,林野猛然一顫——心口驟然一震,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力量自脊椎竄起,直衝顱頂。
她瞪大眼,望向樓道牆麵:那裡本有一片常年滲水留下的斑駁濕痕,此刻竟如活物般緩緩流動,水珠凝成細線,一點一點拚出三個字:
抱抱我。
與此同時,社區廣播控製室裡,小林猛地從耳機中聽到音頻波形突變,頻率與建築濕度曲線竟形成詭異共振。
她盯著屏幕上跳動的數據,脫口而出:“不可能……情緒波動真的能引發物理共鳴?”她來不及細想,迅速調整輸出參數,將震動波頻鎖定在牆體共振區間,讓那種微妙的震顫持續滲透進磚石縫隙。
“叔叔的詩在牆上動了!”八歲的朵朵趴在窗台,小手拍打著玻璃,興奮地尖叫起來。
家長們紛紛抬頭,隻見那片濕痕再次蠕動,水珠彙聚、分離、重組——這一次,清晰浮現出四個字:
爸爸愛你。
有人舉起手機拍照,鏡頭微微發抖;一位老太太悄悄抹了眼角,喃喃道:“老林啊,你也熬出來了……”
而林國棟仍坐在廣播室角落的小凳上,背對著窗外的世界。
他不知道牆上的奇跡,也不知道整條街正因他而靜默。
他隻知道,胸腔裡那塊壓了二十年的石頭,正在一點點碎裂、剝落。
他的手緊緊攥著紙頁邊緣,指節泛白,聲音卻不再顫抖:
“如果我能說——”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耗儘一生勇氣才換來這一瞬,
“現在我說了。”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廣播陷入三秒寂靜。
然後,一聲掌聲從樓下響起,微弱卻堅決。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零星散落,繼而連成一片,沿著街道蔓延開來,如同乾涸河床迎來第一股溪流。
林野靠在窗邊,沒有哭,也沒有笑。
她隻是看著那行漸漸淡去的水字,感受著心口傳來的溫熱——不再是刺痛,不是灼燒,而是某種沉睡已久的知覺正在蘇醒。
她忽然明白,這不是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