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上海外灘的燈光卻亮得像一場不肯落幕的日出。
百張圓桌在廣場上鋪開,像一百個微縮的命運劇場。
每一盞燈下,都有一個即將開口的靈魂,和一個努力不逃的耳朵。
林野站在主控台後,指尖懸在啟動鍵上方,遲遲未落。
她的呼吸很輕,心口那枚月牙形的荊棘烙印正持續發燙——不是疼痛,而是一種奇異的共鳴,仿佛體內沉睡已久的星砂被某種巨大的靜默喚醒,開始震顫、旋轉,尋找出口。
屏幕上跳動著實時數據:97,843人已接入同步計時係統,覆蓋全國十二城。
微博話題靜默對話日衝上熱搜第一,評論區裡有人寫著“我準備好了”,也有人顫抖地打出“我不敢”。
江予安從側邊走來,黑色風衣被晚風吹起一角。
他沒有穿白大褂,今天他不是心理谘詢師,隻是一個參與者,一個見證者。
他在她身後半步停下,聲音壓得很低:“準備好了?”
林野沒回頭,隻是輕輕點頭。
她的目光掃過監控畫麵——北京胡同裡的老母親握著女兒的手不肯放;成都茶館中,兄弟倆對坐良久,終於有人說出那句“對不起”;廣州一對夫妻,在十分鐘的沉默後,妻子突然哭了:“你以前從來不說這些……我以為你不在乎。”
她喉頭一緊。
“這次,”她終於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不是我在講,是他們在聽。”
她說完,按下了啟動鍵。
全場燈光同時暗了一瞬,隨即柔和亮起。
百座圓桌中央的小鐘開始倒計時:1000、959、958……
寂靜降臨。
不是空無一物的靜,而是充滿重量的靜,像雨水滲入乾裂的土地,像多年封存的門縫裡透進一絲光。
王建國坐在編號07的桌旁,手心全是汗。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外套,指甲縫還殘留著機油痕跡。
對麵坐著他的兒子,二十歲出頭,頭發染成栗灰色,低頭盯著桌麵,手指不停摩挲著水杯邊緣。
計時開始。
少年啟唇,聲音幾乎低不可聞:“爸,我喜歡男生。”
王建國猛地一震,喉結上下滾動,像是要把這句話咽下去再吐出來確認真假。
但他記得規則——不可打斷,不可建議,不可安慰。
他咬住腮幫子,死死盯住兒子的臉,生怕錯過任何一個表情。
接下來的十分鐘裡,他聽見了太多從未聽過的事:高中體育課換衣服時躲進廁所,隻因怕被人看見身體;大學戀愛群裡彆人曬合影,他隻能默默退出;每次回家,父母問“有沒有女朋友”,他笑著說“忙呢”,其實是在網吧通宵打遊戲逃避現實。
“我覺得自己像個罪人,”少年聲音發抖,“可我又沒做錯什麼……我隻是想活著,像我自己。”
他說完,抬起頭,眼眶通紅,等著一句“滾出去”,等一頓打,等徹底斷絕關係。
王建國沒說話。
他隻是看著他,看了很久,然後極緩慢地點了點頭。
那一瞬間,少年肩膀塌了下來,像是扛了二十年的山終於落地。
他嘴唇哆嗦著:“你……你不罵我?”
王建國嗓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鐵皮:“爸不懂……但我生的娃,我不趕你走。”
林野在監控屏前怔住了。
她“感知”到了——那種深埋在父親胸腔裡的震驚與掙紮,那種試圖用沉默撐住愛的笨拙;她也“感知”到了兒子那根緊繃了二十年的神經,終於鬆了一寸。
那感覺不像過去那樣帶來撕裂般的痛楚,反而像暖流湧入乾涸的河床。
心口猛然一震。
她低頭看向自己胸口,月牙烙印驟然熾熱,體內最後一枚晶體劇烈震顫,仿佛掙脫了某種古老禁錮,緩緩離體,化作一粒細小的光點,升騰而去。
異變就此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