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是在傍晚時分看見那張海報的。
風從街口斜斜地吹進來,掀起公告欄上新貼紙頁的一角。
夕陽把整條街道染成琥珀色,連帶著那行加粗字體也泛著微光:“傾聽療愈工作坊——由前心理谘詢師指導”。
照片裡的人穿著淺灰毛衣,站在講台前,眉目沉靜,背景正是“傾聽者之家”的木質門牌與藤蔓纏繞的窗框。
是江予安。
她沒動,也沒出聲。
隻是走近了些,像確認一件不該存在卻真實出現的事物。
視線滑過海報下方那一句被特意加粗引述的話——“真正的共情,是承認所有孤獨都值得被聽見。”那是她在三個月前一次分享會上說的原話,後來被印在了培訓手冊扉頁。
現在它被用來做宣傳語,嵌在另一個男人的名字旁邊。
她的手指緩緩抬起,指尖觸到紙麵,停頓片刻,然後猛地一扯。
一角海報撕了下來,邊緣參差,像是從皮膚上揭下一塊結痂。
她將它攥進掌心,指節發白。
心口那道月牙形的舊痕忽然刺了一下,不劇烈,但清晰,像一根埋得太久、尚未完全腐化的荊棘,在血肉深處輕輕顫動。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直到陳伯拄著拐杖走過來說:“風大,彆站太久。”才發覺袖口已被晚風吹得冰涼。
夜裡,她翻出了那個藏在書桌最底層的牛皮紙袋。
昨夜江予安撕毀的日誌殘頁就在這裡,幾張皺巴巴的a4紙,字跡潦草而克製。
她本不該撿的——他當著她的麵將整本筆記塞進碎紙機,可機器卡住了一頁,她順手抽了出來,沒問,也沒攔。
此刻她一頁頁展開,如同拚湊一場沉默的對話。
直到看到那一行:
“共情是專業能力,不是情感泛濫。”
筆鋒頓挫,墨水洇開一小片,仿佛書寫時手曾劇烈顫抖。
她怔住了。
原來他不是想取代她,也不是要奪走什麼屬於她的位置。
他是怕。
怕一旦脫下那件“谘詢師”的外衣,他就什麼都不是了。
怕自己給予的傾聽與理解,不過是職業訓練的條件反射,而非真心流動。
更怕在這段關係裡,他永遠隻能扮演“拯救者”,而無法成為一個會痛、會迷路、也需要被接住的人。
她忽然笑了,聲音很輕,幾乎聽不見。
鏡子裡的女人披著舊針織開衫,眼底有疲憊,也有清明。
曾經的她,總等著彆人來解讀她的情緒、診斷她的傷痕,像一本攤開的病曆本,任人翻閱。
而現在,她竟第一次看清了另一個人的恐懼,並且不必急於填補它。
她把那頁紙折成一隻小船,四角壓得整齊,放在洗手池裡。
沒有放水。
也沒有點燃。
就讓它靜靜地待在那裡,像一種儀式的開端。
第二天培訓開始前,陽光透過百葉窗灑進教室,空氣中有淡淡的茶香。
學員們陸續入座,討論昨晚的家庭作業——“描述一次你選擇沉默的時刻”。
江予安來了。
但他沒有走向講台,也沒有坐在講師專屬的位置。
他默默坐在第三排靠窗的角落,手裡拿著一本翻舊了的《傾聽者手冊》,封麵上印著林野親手設計的荊棘藤蔓圖案。
輪到他進行雙人練習時,搭檔是個年輕女孩,問他:“你在傾聽中最害怕的是什麼?”
教室安靜下來。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冊子,喉結動了動,聲音低卻穩定:“我害怕……如果我不再是那個‘能幫人的人’,我就沒用了。”
沒有人接話。連呼吸都放輕了。
林野坐在前方,沒有起身乾預,也沒有引導。
她隻是緩緩起身,走到角落的小茶幾邊,拿起那盞銅製小燈——燈身刻著一行小字:“你存在,就足夠”——輕輕放到他麵前的桌上。
燈光映在他臉上,柔和而堅定。
他抬頭看她,眼神裡有什麼東西鬆動了,像冰層下暗湧的春水。
課後,天色尚早。
他沒走,她也沒問。
兩人並肩走出社區中心,腳步落在梧桐樹影間,節奏自然契合。
他忽然說:“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她點頭。
他們穿過幾條老巷,拐進一片即將拆遷的舊居民區。
一棟紅磚樓靜靜立在儘頭,外牆爬滿枯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