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夜,林野坐在書桌前,台燈的光暈昏黃地灑在木桌上。
窗外風聲輕響,像是誰在低語。
她手裡握著母親那張泛黃的遺照——相紙邊緣已微微卷起,照片裡的周慧敏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衫,眉眼冷峻,嘴角緊抿,仿佛一生都在與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對峙。
她本想把照片放進新買的相框裡,可指尖剛觸到玻璃,就察覺不對勁。
一道斜斜的裂痕橫貫鏡麵,從左上角一直延伸到右下角,像一道陳年的刀疤。
記憶猛地翻湧上來——那是十三歲那年冬天,她躲在房間裡寫日記,被母親撞見。
周慧敏奪過本子,一頁頁撕開,燒成灰燼,怒吼著“心思不用在學習上,寫這些沒用的東西!”最後順手砸了桌上的相框,碎片飛濺,割破了她的手背。
原來這道裂痕,陪了她這麼多年。
林野輕輕吸了口氣,心口那道荊棘紋身忽然泛起一陣微熱,不痛,卻清晰得如同心跳。
她取出一卷透明膠帶,一點點貼合裂縫,動作極輕,仿佛怕驚醒沉睡的往事。
膠帶粘住裂痕的瞬間,她怔了一下——透過修補後的玻璃,母親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關於母親的記憶,幾乎全被“狼媽”的標簽覆蓋:嚴厲、控製、冷漠、暴力。
可那些深夜廚房亮著的燈,是她在熬她發燒時的薑湯;鋼琴課繳費單上顫抖的簽名,是她咬牙從彩金裡省下的錢;還有賬本末尾那句“我想抱她一下,可她躲開了”,像一根細針,紮進她多年築起的怨恨城牆。
她打開手機通訊錄,在父親的名字下翻出一條塵封已久的短信:“下月15號,你媽忌日。”沒有稱呼,沒有語氣,隻有日期。
她盯著屏幕看了很久,眼眶慢慢發熱。
他記得,一直都記得。
隻是他的愛從不發聲,隻在日曆角落畫個小叉,在工具箱裡藏一副粉藍色的手套,在每年清明前默默打包香燭紙錢。
“我們都不太會……”她低聲說,手指撫過修複好的相框,“可也許,能學。”
第二天清晨,天色陰沉,雲層壓得很低,空氣裡浮著濕漉漉的涼意。
林野走出單元門,看見父親已等在小區門口。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褲,腳邊放著兩個舊布袋。
一個裝著香燭、錫箔和素色紙花,另一個竟露出一把小鏟子的柄,還有一簇綠意怯生生地探出來——是茉莉花苗。
她腳步頓住。
“你媽喜歡這個。”林國棟聲音低啞,像鏽住的齒輪緩緩轉動,“她說花香能蓋住樓道裡的潮氣。”
林野沒說話,隻是走上前,接過那個裝著花苗的袋子。
泥土的氣味鑽入鼻腔,清冽而熟悉。
她記得小時候陽台上那盆茉莉,每到夏夜開花,母親總會摘一朵彆在衣領上,然後站在廚房的小窗前切菜,燈光把她影子拉得很長。
江予安不知何時到了,一身素色風衣,肩頭落著幾星晨露。
他沒多言,自然地接過花苗,三人並肩走向地鐵站。
一路上幾乎無人開口,腳步緩慢而沉重,像走在一條從未走過的路——不是通往墓園,而是通向彼此沉默多年的內心。
墓園坐落在城郊山腰,石階蜿蜒,兩側鬆柏森然。
雨終究沒下,風卻愈發陰冷。
林國棟走到周慧敏的墓碑前,放下布袋,蹲下身,用小鏟子一點點鬆土。
動作極輕,像在修理某台精密儀器,又像怕吵醒長眠的人。
他將花苗小心栽入土中,扶正,覆土,再輕輕壓實。
隨後從隨身的工具包裡掏出一小卷銅線,熟練地繞成環狀,埋進花根周圍。
“防潮。”他隻說了兩個字,“花根不容易爛。”
林野看著那圈銅線,心頭猛地一顫。
她的負麵情緒感知係統悄然啟動——不是痛苦,不是焦慮,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孤獨,像電流般從父親佝僂的背影中滲出,順著地麵爬向她的心口。
她“看見”了:無數個清明,他獨自一人提著工具袋來這裡,修歪斜的墓碑支架,換老化的電線插頭,甚至悄悄幫鄰近破損的花壇加固圍欄。
他把對妻子的思念,把對女兒說不出口的愧疚,全都轉化成了“能修的東西”。
那一刻,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他會把報廢的燈泡帶到家庭共修日。
她緩緩蹲下,伸手覆上父親粗糙的手背。
那隻手布滿老繭,指節變形,常年與螺絲、電線、扳手為伴。
“爸,”她聲音很輕,卻堅定,“花會活的。”
林國棟沒抬頭,隻是喉結動了動,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像在壓抑什麼。
半晌,他輕輕“嗯”了一聲。
不遠處,江予安靜靜站著,沒上前,也沒說話。
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對著那株新栽的茉莉按下快門。
鏡頭裡,花苗在風中輕輕搖曳,背後是父女相依的剪影,沉默如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