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站在“傾聽者之家”的教室中央,空調的冷風拂過她裸露的手臂,卻吹不散心口那道隱隱發燙的淺痕。
投影儀上還停留著一張老式收音機的照片——是她童年臥室裡那台鬆下rf88,外殼泛黃,旋鈕鬆動,可每當它沙沙作響地接收到某個清晰頻道時,就像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盞燈。
“我父親修過這台收音機三次。”她的聲音平穩,帶著講述慣有的克製,“最後一次,他用透明膠帶纏住內部線路,說‘隻要電通了,聲兒就能出來’。”
台下有學員低頭記筆記,有人微微點頭。
可就在這片刻安靜裡,一個年輕女孩突然開口,語氣尖銳:“如果我爸也這麼笨手笨腳,我早崩潰了。你們這是把苦難浪漫化。不是所有沉默都值得歌頌,有些人就是不會愛!”
空氣驟然凝滯。
林野沒立刻回應。
她隻是感到胸口那一圈尚未完全愈合的荊棘紋身輕輕刺了一下,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絲線牽動。
她想起那個夜晚——窗外雨急,收音機斷續跳針,廣播裡的童謠卡在“月亮走我也走”那一句,反反複複地重複半句旋律。
而父親蹲在她床邊,一手握螺絲刀,一手托著電路板,眉頭皺得像是在解一道永遠算不清的方程。
那時她以為他是固執。現在才明白,他是怕黑。
怕她一個人在夜裡醒來,聽不到一點聲音。
“你說得對。”林野終於開口,目光掃過那位質疑的女孩,“真正的共情,從來不是讚美笨拙。而是看見——那笨拙背後有多少次失敗沒人知道,有多少次嘗試被當作笑話,又有多少話,明明說了出口,卻從未被人好好聽過。”p3之間的暗語。
因為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講述的從來不是一個“被父愛拯救”的故事,而是一場漫長錯位:她在等一句“我愛你”,而他在拚命學會如何讓電流通過一根生鏽的焊點。
課程結束,人群散去。
林野獨自穿過社區小徑,梧桐葉落滿肩頭。
廣播室的門虛掩著,燈光從縫隙漏出,像某種不合時宜的邀請。
她推門進去。
刹那間腳步頓住。
林國棟坐在調音台前,背影佝僂,手指僵硬地懸在老舊錄音鍵上方。p3,耳機線纏繞成結,旁邊堆著幾頁手寫稿紙,字跡歪斜、塗改密布,像一場無聲掙紮的遺跡。
最上麵一頁寫著三個字:野野,我錄了。
他沒察覺她進來。
正試圖將麥克風靠近嘴邊,又縮回,反複幾次,像怕驚擾什麼。
最終隻低低念出一句:“今……今天……換了……四……個……”然後按下停指,長歎一口氣,雙手捂臉。
林野的心猛地收緊。
她悄悄退出,關門時連呼吸都放輕了。
仿佛多看一秒,就會戳破這脆弱的努力。
當晚十點整,社區廣播準時響起。
可這一次,不是天氣預報或通知通告。
雜音如潮水湧來,夾雜著斷續人聲:“……今天……換了……四……個……燈泡……你小時候……愛聽的那個……台……我試了……十三次……”
話未說完,信號中斷,隻剩滋啦的空白。
樓下傳來鄰居打趣:“老林又試廣播呢?天天卡,跟念經似的。”
沒人笑太久。因為誰都知道,他已經堅持一個多月了。
林野躺在床上,閉著眼,心口那道淺痕持續發燙,不再疼痛,卻像有了知覺,感知著某種遙遠而執拗的震動。
她忽然明白——他不是不想說清楚,是他從未學過如何被聽見。
就像她曾花了二十年,才學會寫下第一句“我很難過”。
第二天清晨,江予安陪她來到廣播站。
他以技術人員身份登記檢修,動作利落檢查設備。
磁頭磨損嚴重,線路老化,播放係統早已不堪使用。
“這機器撐不了多久了。”江予安低聲對林野說,“重錄的內容根本沒法穩定輸出。”
林野望著角落裡那台沉默的主機,良久未語。
林國棟站在一旁搓著手,指甲縫裡還嵌著電線灰。
“我……就想讓她聽一句完整的。”他說得很輕,像是怕驚醒什麼沉睡的東西。
林野忽然問:“爸,你寫的稿子呢?”
他一怔,遲緩地從懷裡掏出一團皺巴巴的紙,展開時邊緣幾乎撕裂。
上麵密密麻麻全是修改痕跡,鉛筆劃掉又重寫,紅筆標注停頓位置,甚至畫了呼吸符號。
翻到最後一頁,最後一句話被反複描黑:
“野,爸爸……不是不想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