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手指停在線軸邊緣,那圈銅線靜臥在工具包底層,像一段被遺忘的伏筆。
記號筆寫的“備用,防斷”四字潦草卻用力,仿佛怕輕了就會隨時間風化。
她輕輕摩挲著線軸木紋,忽然想起節拍器裡那個始終未閉合的銅圈——它卡在改裝路徑的末端,像是等待一根導線,去完成一次遲到了二十多年的接通。
她怔住。
原來父親送來的不是工具,是語言。
一種他從未學會用嘴說出口的語言。
夜深了,聲音劇場隻剩她一人。
窗外城市低語不息,而她的指尖正將這卷銅線一圈圈纏上拾音器外緣。
金屬與金屬相觸時發出細微的震顫,像心跳前那一瞬的寂靜。
她接入“父親頻道”的直播係統,設定觸發邏輯:每當有人播放《爸爸的休止符》,電磁感應會讓銅線微微發熱,激活溫感燈,亮起一秒。
光不會騙人。
第二天清晨,林國棟騎著舊電動車穿過社區小道,肩上掛著工具包。
今日例行巡查廣播線路,途經聲音劇場外牆時,他下意識抬頭——那盞小小的溫感燈正忽明忽暗,像是呼吸。
他刹住車。
風從巷口吹來,掀動他袖口磨破的布邊。
他盯著那盞燈,目光從疑惑到凝滯,再到某種近乎驚懼的柔軟。
工具包滑落肩頭,砸在水泥地上發出悶響,但他沒彎腰去撿。
監控畫麵同步投在控製室的小屏上。
林野坐在暗處,屏息看著父親的身影僵立原地,手背青筋突起,指節微微顫抖。
不是因為年老體衰,而是像在拚命壓製某種衝動——想逃,又想靠近;想否認,卻又無法移開視線。
她忽然懂了。
這個男人一生都在躲避注視。
母親強勢的言語、妻子沉默的怨懟、女兒痛苦的眼神……他統統選擇後退一步,藏進工具包、躲進電路圖、縮進水電工的身份外殼裡。
可此刻,一盞燈正在替他說“我在”。
不是回應,是感知先抵達了。
林野轉身走向工作台,取出一塊薄銅片。
她調出錄音中最微弱的一段音頻——那是某次父親修理水管時,無意間哼出的半句老歌旋律,夾雜在水流聲與扳手敲擊之間,幾乎不可辨認。
她用聲波蝕刻技術將其轉化為起伏的紋路,一道道刻入金屬表麵。
七段殘音,製成七枚銅片,串聯成一條項鏈。
她不打算送人。
次日,“回音角”展櫃多了一件新展品。
燈光柔和地灑落,照在玻璃罩內的銅片項鏈上,每一片都泛著冷而溫潤的光澤。
標簽是手寫體,墨跡清晰:
他修過的每一段斷路,都藏著一段未唱完的歌。
江予安來看展時站了很久。
他站在展櫃前,看了許久,才低聲說:“你把電工的備用品,變成了情書。”
林野沒說話,隻是輕輕點頭。
他知道她說不出更多。有些愛,原本就不該靠語言承載。
幾天後傍晚,夕陽斜照,餘暉染紅劇場外牆麵。
林國棟再次路過,肩上的工具包依舊沉重。
這次他沒有停下,腳步甚至比往常更快了些。
可就在經過展櫃的那一瞬,他的右腳微微頓了一下,目光飛快掃過玻璃內部——那條銅片項鏈靜靜懸掛,正對著他平日常坐的木椅。
他沒走近。
也沒回頭。
隻是離開時,右手悄然探進工具包,摸出一截新的絕緣膠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