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是在一個陰沉的午後回到老宅的。
空氣裡浮動著陳年木櫃散發出的樟腦味,混合著牆角隱約滲水的黴氣。
陽光斜切過百葉窗,在地板上劃出一道道明暗交錯的條紋——那正是她童年時被要求站定的“及格線”。
她曾在這裡背誦乘法口訣、朗讀作文範文、接受母親周慧敏冷眼審視下的“行為評估”。
這一次,她不是來回憶的,而是來清理的。
江予安幫她抬走了客廳角落那隻沉重的五鬥櫃,露出後麵一塊鬆動的踢腳板。
撬開後,裡麵蜷著一隻鐵盒,鏽跡斑斑,邊緣已咬進牆體。
她認得它——那是母親年輕時用來存放教案和學生檔案的盒子,後來成了家規手稿的藏身處。
翻開泛黃的紙頁,《家規100條》赫然在列。
字跡工整如刻,墨色深淺不一,顯見是多年反複謄寫的結果。
第一條:“早上六點起床必須疊被子,棱角要像軍營標準一樣分明。”最後一條:“對外不可說家中的矛盾,違反者視為背叛。”
她一頁頁翻看,指尖觸到紙張邊緣時忽然一頓。
有些地方,鉛筆痕極淡,像是被人小心翼翼地擦過又重寫。
她取出放大鏡,逐行細查,在第87頁右下角,終於辨認出一行幾乎湮滅的字:
不準……心疼媽媽。
心臟猛地一縮。
十二歲那年的冬天瞬間浮現眼前。
窗外大雪紛飛,周慧敏發高燒到40度,嘴唇乾裂,臉頰燒得通紅,卻仍堅持要去學校監考期末考試。
林野端了杯溫水進去,輕聲說:“您休息會兒吧。”
下一秒,熱茶被打翻在地。
周慧敏盯著她,眼神像刀:“大人不需要孩子評判!抄十遍家規,今晚必須完成。”
她跪坐在地毯上抄寫,手腕酸痛,淚水滴在紙上暈開墨跡。
而母親就在隔壁房間咳嗽著穿外套,腳步沉重地走出門去。
原來不是她不懂愛,是規則早已禁止她表達。
林野抱著鐵盒坐了很久,直到暮色浸透窗欞。
她沒哭,隻是感到一種遲來的震顫,從脊椎蔓延至四肢——那是被壓抑三十年的情感終於找到出口的征兆。
當晚,她將《家規100條》數字化,製成一場沉浸式互動投影展。
觀眾步入展廳,腳下便是放大的手稿頁麵。
他們可用手勢擦除任意條款,每抹去一條,地麵便浮現出原始筆跡中被覆蓋的內容——那些曾被修改、否認、隱藏的真實念頭。
首展開放那夜,人群絡繹不絕。
有人用力抹掉“不準哭”,底下浮出“我也不想凶你”;
有人劃去“不準頂嘴”,顯影出“但我害怕失控”;
還有人擦開“成績低於班級前三就取消周末”,露出一行顫抖的小字:“我隻是不想你走我的路。”
可所有人都繞開了第101條。
空白的格子,靜靜懸在展區中央,標題為:“未書寫之規”。
江予安站在她身旁,聲音低緩:“你編造了它,但真相不該由你替她寫完。你得讓她自己動筆。”
林野沉默良久,最終點頭。.”賬號可修改——那是母親注冊平台時用的名字縮寫。
隨後,她把一支老舊的紅墨水鋼筆裝進信封,連同登錄信息一起寄回老宅。
那支筆,是周慧敏教書三十年間批改無數試卷的見證,筆帽上有道細微的磕痕,是某次憤怒摔桌留下的印記。
三天過去,係統毫無動靜。
第四天深夜,林野正伏案修改新章節,手機突然震動。.已登錄文檔】。
她屏住呼吸,點開實時協作界麵。
光標停在第101條的輸入框前,一動不動。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47分鐘,那個光標始終未移。
她甚至以為母親隻是誤觸登錄,或許正茫然地看著屏幕,不知如何退出。
可就在這時,字母緩緩浮現:
可以……問我累不累。
林野怔住。
手指僵在屏幕上,眼眶驟然發熱。
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呼吸變得艱難。
這句話太輕,卻又重得足以壓垮一座山。
這不是辯解,不是道歉,也不是解釋。
這是承認脆弱,是伸手,是第一次允許自己被看見。
她沒有截圖,沒有轉發,也沒有回複。
她隻是關掉電腦,走到聲音劇場的工作台前,打開一盒嶄新的彩筆,在牆上掛起一塊白板,寫下幾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