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把簽到簿換成了雙聯頁的那晚,下了一場小雨。
她站在劇場門口收最後一份觀眾留言,紙頁邊緣已經微微卷起,被雨水洇出一圈淡淡的黃。
拾音器藏在牆縫裡的示波器早已停擺,可她仍習慣性地摸了摸心口——那裡曾經最痛的地方,如今隻餘一道平緩的舊痕,像一條被時間磨鈍的刺藤沉入皮膚深處。
簽到台是她親手搭的。
一張老榆木桌,是從母親家搬來的那兩把舊椅中的一張改製而成,桌麵刨去了原本刻滿“學習計劃表”的劃痕,重新上漆,漆麵溫潤,映著劇場入口昏黃的壁燈。
空白冊子擺在中央,沒有標題,沒有引導語,隻有一支磨得發亮的黑色鋼筆,靜靜橫在封麵上。
第一天,就堆滿了字。
有潦草狂怒的:“我恨我媽。”
有顫抖帶淚的:“我想她了,可我不敢打電話。”
有人寫了一整頁控訴,末尾卻畫了個笑臉。
還有人隻寫了一個名字,反複描了十幾遍,墨水幾乎戳破紙背。
林野一頁頁翻過去,指尖在紙麵輕輕滑動,像在讀一本無聲的哭訴錄。
她沒哭,也沒笑,隻是覺得那些字一個個跳進心裡,熟悉得近乎疼痛。
她知道這些情緒從哪來——從那個每天被紅筆打勾的日曆本裡來,從鋼琴鍵上滴血的手指間來,從深夜醫院走廊裡父親沉默的煙頭上飄散開來。
直到翻到最後一頁。
一行極小的字,藏在角落,像是怕被人看見:
“今天,沒下雨。”
字跡工整,筆畫一絲不苟,每一個轉折都帶著教師特有的克製與規矩感。
林野的手頓住了。
她認得這字。
從小到大,周慧敏批作業、寫評語、抄菜譜,都是這樣一筆一劃的楷體,仿佛多一分傾斜就是墮落,少一撇捺便是失序。
她曾無數次盯著母親寫字的側臉,看那支紅筆如何在紙上劃出不容置疑的判決線。
可現在,這行字卻輕得像一聲歎息。
她調出監控。
清晨六點十七分,天光未明,周慧敏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走進劇場。
她走得慢,腳步很輕,像是怕驚擾什麼。
她在簽到台前站了將近五分鐘,才低頭寫下那句話。
寫完,沒看四周,也沒碰任何裝置,轉身離開時背影微駝,像扛著某種看不見的重量。
林野坐在控製室裡,回放了一遍又一遍。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每當下雨,周慧敏都會在日曆上畫一個叉,說:“天氣混亂,人心也不能亂。”而晴天,則是一個端正的“√”。
那時她以為母親隻是迷信秩序,現在才明白——那不是記錄天氣,是在確認生活是否仍在掌控之中。
所以“今天,沒下雨”,不是無話可說。
而是她說出了最大的一句真話:我在。
江予安聽她說完,沉默了一會兒,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麵,聲音低而穩:“你不必解讀她,但可以讓她知道——她的‘在’,被收到了。”
林野點點頭,沒說話。
那天晚上,她拆開新的簽到簿,換成雙聯頁,左頁供人自由書寫,右頁則通過複寫紙自動留存副本。
她設定了程序:每周五打印一份後台記錄,裝進牛皮紙信封,寄到母親的老宅。
不附言,不催促,也不期待回音。
第三周寄出後,快遞回執單回到她手中。
她正準備丟掉,忽然注意到角落裡一行極淡的鉛筆字:
“字太亂,重寫。”
她愣住。
那是母親的筆跡。
不是寫給她的,而是批在某個陌生人塗鴉般的留言旁——一句歪斜的“她連我生日都記錯”旁邊,周慧敏竟用鉛筆輕輕圈出“記錯”二字,寫下批注,如同三十年前批她日記那樣。
林野盯著那幾個字,忽然笑了。
不是諷刺,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種近乎柔軟的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