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在黑暗裡數到第二百三十七下心跳時,終於掀開了薄被。
窗外的月光已經移到了床頭櫃,銀白的光漫過抽屜把手,像給那枚塑料戒指鍍了層易碎的膜。
她摸黑坐起來,指尖剛碰到抽屜木框,便頓住——母親遞戒指時指腹的溫度還在記憶裡發燙,混著桐油的香氣,像團揉皺了的舊手帕,帶著洗不淨的皂角味。
"不是挽留。"她對著黑暗輕聲說,聲音撞在天花板上又落回來,"是交付。"
金屬抽屜扣"哢嗒"輕響,戒指躺在絲絨布上,水鑽脫落的缺口像被啃過的月牙。
她湊近了些,晨光正從窗簾縫隙滲進來,在戒圈內圈照出幾不可辨的痕跡——那是她小學三年級用鉛筆描的"媽媽我愛你",如今被歲月磨成了淡影,倒像是戒指出廠時自帶的暗紋。
塑料邊緣硌著指尖,比記憶中更脆了。
她忽然想起上周整理舊物時翻到的相冊,二十歲的周慧敏戴著同樣材質的戒指站在講台上,那時候的紅墨水還沒染白她的鬢角,粉筆灰落進戒指縫隙裡,倒襯得水鑽亮得紮眼。
"要當風鈴。"念頭冒出來時,她已經翻出了針線盒。
細線穿過戒圈的瞬間,塑料發出細微的"哢"聲,像句被掐斷的歎息。
她把戒指掛在書房窗欞上,風剛掠過紗簾,它便輕輕轉起來,在晨光裡劃出半透明的弧,真像誰藏了串微型風鈴在風裡。
稿紙在書桌上攤開著,《她也曾想溫柔》的終章標題被陽光曬得有些卷邊。
林野坐回轉椅,筆尖懸在"我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的救贖"那句下方,突然想起昨夜夢裡母親鬢角的白發漫過黑板的模樣——原來那些被紅筆圈住的錯題、被撕碎的畫稿、被按在鋼琴前的每分每秒,都不是單純的"傷害",是塊裹著刺的糖,甜和疼從來都分不開。
她落了筆:"你是我的痛,也是我學會呼吸的起點。"
寫完這句,心口那片曾爬滿荊棘的皮膚突然一熱。
她低頭摸了摸,那裡隻剩道淡粉色的印記,像朵謝了的花。
手機錄音鍵亮起紅點時,窗外的風鈴正撞出"叮"的一聲,混著稿紙翻動的"沙沙",在錄音軌上織成片溫柔的網。
"終章預告,發布。"她點擊發送,屏幕藍光映得眼尾發酸。
上午十點的敲門聲比往日輕。
林野從書房探出頭,正看見周慧敏站在玄關,手裡攥著團藏青毛線——是她去年冬天落在沙發上的舊毛衣,袖口脫線的地方張著嘴,像隻沒合上的眼睛。
老人的目光先掃過窗欞上的戒指,停了足有半分鐘。
她沒伸手去碰,隻是喉結動了動,轉身去客廳搬來小木凳,動作慢得像在解道複雜的數學題。
林野靠在門框上,看著母親在沙發裡坐直,從布袋裡摸出枚頂針——那是外婆留下的,銀邊已經磨得發亮。
銀針穿過毛線的瞬間,周慧敏的手指抖了下。
林野這才注意到她指甲蓋泛著青,是阿爾茨海默症發作時掐的。
可她沒停,隻是把頂針往指根又推了推,針腳歪歪扭扭地爬過脫線處,像群迷路的螞蟻。
"她現在修的是"關係",不是"錯誤"。"
江予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溫熱的呼吸掃過耳尖。
林野轉頭,看見他捧著兩杯熱可可,鏡片上蒙著層白霧。
他的目光落在周慧敏佝僂的背上,嘴角帶著點釋然的笑:"上周我陪她去買菜,她把菠菜和油菜認錯了三次,但記得你從小到大沒個過敏日。"
林野的喉嚨突然發緊。
她想起昨天在醫院拿到的診斷書,醫生說母親的記憶正在變成碎片,可情感直覺卻像被泡發的海綿——或許正是這些碎片裡,藏著她最想抓住的東西。
夜雨聲是在淩晨三點來的。
林野被火車鳴笛聲驚醒時,枕頭已經濕了片。
夢裡的周慧敏穿著外婆織的藍布衫,手裡捏著隻紙船,船帆是用她小學作文本裁的。"野兒,我不會說好話。"母親的聲音混著鐵軌摩擦聲,"可你走的時候,我在。"
她掀開窗簾,雨幕裡那枚戒指正劇烈晃動,撞在窗欞上發出"嗒嗒"的響,像在和看不見的風對話。
錄音筆的紅燈亮起時,雨聲、風鈴、心跳在軌道上重疊,她盯著手機屏幕,突然想起母親年輕時總說"好的故事要有回響",原來最好的回響,是"我在"。
清晨的陽光把木刻刀照得發亮。
林野把戒指嵌進薄木片時,刀尖在"你說我在"四個字上停頓了三次——她想刻得輕些,再輕些,像母親縫毛衣時那歪扭卻認真的針腳。
木片掛在母親臥室門後時,周慧敏正站在窗邊看晨霧,銀發被風掀起,倒像朵開得溫柔的雲。
出門前,她在老黑板上寫:"今天我去錄音棚,傍晚回。"粉筆灰落進指縫,帶著熟悉的乾燥感。
傍晚歸家時,老黑板上的字跡已經被擦去,取而代之的是歪斜的藍粉筆字:"野兒,毛衣補好了。"下方壓著那件藏青毛衣,脫線處的針腳像串歪扭的珍珠,在夕陽裡泛著暖光。
林野把毛衣披上身,毛線還帶著陽光的溫度。
風穿窗而過時,老黑板"吱呀"輕響,這次她沒聽見風的呼嘯,隻聽見那句被歲月泡軟的"我在",正從記憶深處浮上來,輕輕落在心口。
深夜整理錄音素材時,林野透過書房窗戶瞥見母親的臥室。
周慧敏站在衣櫃前,背影像片搖晃的紙,手裡攥著那隻外婆留下的針線盒。
她翻出頂針,又摸出團毛線,最後卻隻是把盒子抱在懷裡,貼在胸口。
月光漫過窗欞,照見老人眼角未乾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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