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代際記憶工作坊”設在老弄堂改建的活動中心,玻璃展櫃在秋陽裡泛著暖白。
林野將藍毛線圍巾平鋪在絲絨襯布上時,指尖還殘留著織針的溫度。
展簽是她親手寫的,墨跡未乾:“由錯處生暖,至儘頭打結。”
她退後兩步,看圍巾上的結痕在光裡起伏,像一串被串起的星子。
這是她第一次把私人記憶放進公共空間,心跳快得像要撞破肋骨——上周整理舊物時母親塞的藍毛線,此刻正埋在圍巾中段,和她的針腳絞在一起。
“姑娘,這圍巾能摸摸嗎?”
聲音從側後方傳來。
林野轉頭,見一位銀發老太太扶著展櫃邊緣,枯瘦的手指懸在結痕上方,指甲蓋泛著洗得發白的藍。
她點頭時,老太太的指尖輕輕落下去,順著最大的那個結慢慢摩挲,指節因風濕微微發顫:“我女兒也這樣,總把毛衣織錯……袖口收得太緊,領口歪歪扭扭。可我從前隻罵她笨,說她不如隔壁家阿珍手巧。”
林野的呼吸頓住。
老太太的聲音很輕,尾音像被風揉碎的棉絮,卻讓她想起自己十二歲那年——周慧敏扯著她的手腕砸向鋼琴鍵:“連個琶音都彈不利索,你是豬腦子嗎?”那時她也想問:“媽媽,你教過我怎麼彈嗎?”
“後來她嫁去了廣州,再沒織過毛衣。”老太太的拇指在結上按了按,“我上個月翻箱底,翻出件沒織完的嬰兒衫,針腳歪得能戳人。才明白,她不是笨,是怕我罵,才故意織錯的。”
林野喉嚨發緊。
她伸手碰了碰老太太的手背,皮膚涼得像曬過的竹席。
老太太抬頭,眼裡浮著層霧:“要是能重來……”
“現在也不晚。”林野聽見自己說。
老太太愣了愣,突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隔著毛線滲進來:“姑娘,能把你這圍巾的故事寫下來嗎?我想寄給廣州。”
林野點頭時,窗外的梧桐葉沙沙響了兩聲。
她低頭看表,已近正午,該去後台整理錄音設備了。
轉身前,她又看了眼圍巾——那個最大的結在陽光下泛著溫柔的鈍光,像道愈合的傷疤。
展覽當晚,林野抱著筆記本電腦坐在監控室。
屏幕裡的時間跳到下午三點十七分,周慧敏的身影突然出現在畫麵右下角。
老人穿了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左手扶著展櫃邊緣,右手懸在圍巾上方,像在確認什麼。
林野屏住呼吸,見她伸出食指,輕輕碰了碰圍巾末端——那是林野刻意留的一段空白毛線,原打算作為“未完成”的注腳。
周慧敏的手指頓了頓,從口袋裡摸出根銀亮的織針。
監控沒有聲音,但林野能看出她的嘴唇在動,像是在念什麼口訣。
她的手在發抖,織針幾次戳偏,終於鉤住毛線,歪歪扭扭地織了兩針,最後打了個鬆鬆垮垮的結,像係住要飄走的氣球。
畫麵裡的老人抬頭看了眼展簽,又摸了摸那個新結,這才轉身離開。
林野的鼠標停在暫停鍵上,屏幕裡的周慧敏背影像片被風吹歪的紙,卻比記憶中任何時候都顯得小。
她摸出手機給江予安發消息:“你說的對,她真的在學。”
江予安很快回了個暖黃的太陽表情。
林野盯著屏幕裡的新結看了很久,忽然想起上周整理舊物時發現的“媽媽評分表”——那張被紅筆圈了雲的紙條,此刻正夾在她的筆記本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