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活動中心的玻璃展櫃擦得鋥亮,林野蹲在地上調整最後一張說明卡時,膝蓋碰到了桌角。
她揉著發疼的部位直起身,目光掃過展櫃裡那本練習冊——封皮邊緣已經起毛,內頁卻被塑封得平平整整,每一頁的圓圈都像凝固的波紋。
"需要幫忙搬投影儀嗎?"江予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手裡提著黑色設備箱,淺灰色毛衣袖口沾了點粉筆灰,是今早幫她布置展板時蹭的。
林野回頭,看見他眼裡的關切,忽然想起昨晚自己對著練習冊發呆到淩晨三點,是他悄悄煮了薑茶,杯底壓著張便簽:"彆怕,你不是在展覽傷口,是在找出口。"
"不用,"她指了指牆角的小推車,"設備都擺好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口,那裡的荊棘紋身這兩天淡了許多,像被溫水泡開的墨線。
這是好跡象,心理谘詢師說過,當她開始主動構建聯結而非獨自吞咽痛苦時,身體記憶會跟著鬆動。
上午九點,社區工作坊準時開放。
第一個走進來的是穿絳紅色毛衣的老太太,她扶著老花鏡湊近展櫃,嘴唇動了動,轉身問誌願者:"能寫字嗎?"林野站在側麵的觀察區,看著老人在留言本上寫:"我閨女嫁去深圳那年,我每天在日曆上畫圈,畫滿三百六十五個,她就回來了。"字跡歪歪扭扭,末尾的句號洇開小片墨跡,像朵沒開好的花。
中午時分,留言本已經翻了三頁。
有年輕女孩寫:"爸爸去世前說不出話,可他捏我手的力度,三長兩短,是"彆怕"。"有中年男人用便利貼貼了張照片——褪色的搪瓷缸,缸沿有圈茶漬:"我媽總說"喝茶敗火",可我知道她是怕我加班餓肚子。"林野的喉嚨發緊,她想起周慧敏那本壓在粉筆盒下的便簽,"野兒今天生日,記得買草莓蛋糕"的字跡,原來也是某種說不出口的圈。
第三天下午,變化發生了。
穿米色風衣的女人又來了,這次她沒帶筆,而是從包裡掏出盒水彩,在空白頁上塗了片淡藍色——和周慧敏染藍的指尖一個顏色。
接著是個戴鴨舌帽的男孩,用鉛筆在紙角畫了串連起來的星星,每顆星芒都指向同一個圓心。
快閉館時,頭發全白的老爺爺攥著張皺巴巴的藥方,輕輕貼在紙頁上:"我老伴兒最後半年說不出話,可她總用指甲在我手背上劃圈,後來才知道,那是藥方上"每日三次"的意思。"
林野蹲在工作台前整理這些"非語言表達",紙張上的圓圈、色塊、壓痕在暖光下泛著溫柔的毛邊。
江予安湊過來看,指尖點了點那張藥方:"你看,這些圖案的閉合度、重複頻率,和你母親的練習冊驚人相似。"他推了推眼鏡,"心理學裡叫"具身記憶",當語言失效時,身體會用最原始的動作儲存情感——畫圈是最典型的,像在給說不出口的愛蓋個章。"
林野的呼吸頓了頓。
她想起周慧敏退休前總在深夜批改作業,台燈的光漏進她的房間,照見牆上晃動的影子——那影子的手總在動,一起一落,像在畫圈。
原來不是她記錯了,是母親的焦慮早就在筆尖遊走,而她的身體,早在十二歲那年被"凍饅頭"般的手掌打疼時,就學會了用心跳、用疼痛去"聽"。
第四天清晨,林野到活動中心時,門口的綠蘿葉子上還沾著露水。
她剛推開玻璃門,就聽見熟悉的沙沙聲——周慧敏背對著她坐在書寫台前,藍粉筆在新冊子上移動,手腕抖得厲害,卻固執地把每個圈畫得儘量圓。
老人的灰毛衣下擺沾了粉筆灰,腳邊放著她常背的黑布包,拉鏈沒拉嚴,露出半截毛線團——是林野去年冬天落在家裡的圍巾,周慧敏總說要幫她補。
"需要製止嗎?"誌願者小陸輕聲問,手已經搭在老人肩頭。
林野迅速搖頭,從包裡摸出微型錄音筆放在桌角。
她看著母親的手指:指節因為常年握粉筆有些變形,指甲蓋泛著淡淡的藍,和練習冊上的圓圈顏色一模一樣。
筆鋒偶爾頓住,老人就用另一隻手按住發抖的手腕,像在哄勸不聽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