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抱著酒壇，眯著眼，看著眼前的熱鬨，時不時抿一口二鍋頭，哼著不成調的俚曲，臉上是曆經滄桑後的滿足與平靜。偶爾和伏羲對望一眼，一切儘在不言中。
寒翎依舊警惕，但緊繃的嘴角也微微鬆動，小口品嘗著香煎豆腐，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酒過三巡，篝火更旺，氣氛也達到了頂點。烈酒融化了身份壁壘，也衝淡了悲傷。眾人高聲談笑，回憶著昨夜戰鬥的驚險瞬間，吹噓著自己的勇武，也緬懷著倒下的戰友。笑聲、碰杯聲、篝火的劈啪聲交織在一起，在這剛剛經曆過血洗的雄關寒夜裡，顯得格外珍貴而溫暖。
然而，在這片喧囂的暖意中，龍曦月卻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她銀甲早已卸下，隻著一身素雅的錦袍，靜靜地坐在伏羲身側不遠。她喝得很多，比任何時候都多。精致的臉頰上飛起兩團醉人的紅雲，那雙平日裡銳利如鷹的鳳眸，此刻蒙上了一層迷離的水霧，定定地望著跳躍的篝火，又或是篝火旁那個沉靜的身影。
起初，她還維持著長公主的儀態，小口品著酒，微笑著聽眾人談笑。但隨著酒意上湧，她的眼神越來越飄忽，動作也帶上了幾分慵懶和任性。她不再端坐，而是微微斜倚著憑幾，錦袍的領口被無意識地扯開了一些，露出一段優美的脖頸。
帶著濃鬱酒香的氣息撲麵而來。龍曦月伸出雙臂，在伏羲完全沒反應過來之前，緊緊地、有些笨拙地抱住了他！
她的身體溫熱而柔軟，帶著酒氣和一絲獨特的、如同冰山雪蓮般的冷冽體香。伏羲身體瞬間僵住，手中的盤子差點掉落。
“伏…伏羲…”龍曦月將頭埋在伏羲的肩膀，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醉意，卻無比清晰，甚至帶著一絲哽咽：
“謝…謝謝你…”
她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仿佛在汲取溫暖和力量：
“謝謝你…把我從那個地方…帶出來…”
“謝謝你…讓我…不再是…鎮南王府的…未亡人…”
“未亡人”三個字，她說得極輕，卻像一把重錘，敲在伏羲心上，也敲在寂靜的廳堂裡。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震驚地看著這一幕。刀疤劉張大了嘴，寒翎捂住了唇，老周眼神複雜，趙莽王五更是低下頭，不敢再看。
龍曦月的聲音帶著壓抑已久的痛苦和釋放：
“那個金絲籠…那個活死人墓…那個刻著‘龍戰之妃’的冰冷牌位…壓得我喘不過氣…”
“每一天…都是煎熬…都是戴著麵具…演著戲…”
“是你…在萬蛇窟…不顧生死…把我從寒潭裡拉出來…”
“是你…幫我…殺了龍戰…毀了那個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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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終於…自由了…”
她的話語有些混亂，帶著醉酒的囈語，但那份發自肺腑的感激、解脫和深深的依賴，卻無比真實地傳遞出來。眼淚，無聲地浸濕了伏羲肩頭的衣衫，溫熱而滾燙。
“伏…伏羲…”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不再清越，而是軟糯中透著委屈和執拗，清晰地壓過了周圍的喧囂。整個內院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愕然地看著這位失態的長公主。
龍曦月似乎完全沒注意到眾人的目光，她隻是死死抓著伏羲的手腕，仰起醉意朦朧的臉，那雙泛著水光的眸子直直地撞進伏羲深邃的眼瞳裡，帶著一種孩子般的固執和不解：
“為什麼…伏羲？”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淚水毫無征兆地滾落，劃過酡紅的臉頰，“為什麼…不要封賞？為什麼…要離開？帝國…不好嗎？南境…不好嗎？還是…我…我不好？”她問得語無倫次，卻字字錐心。那“破關伯”的爵位，“天工院”的權柄，金鱗令的榮光，這些足以讓任何人瘋狂的東西，在他眼裡卻棄如敝履！這讓她感到一種深深的挫敗和…失落。
“你獻奇策…創飛鳶…掃魔炮…守南門…沒有你…沒有你我們拿不下這該死的關！”她越說越激動，淚水洶湧，“峽穀關…五百年啊！帝國幾百年的恥辱…是在你手裡洗刷的！你是帝國的英雄！是南境的希望！可你…可你卻說…這隻是…落腳地？”她緊緊盯著伏羲的眼睛，仿佛要從中找到答案，“你的心…到底在哪裡？你的未來…到底是什麼？難道…難道這蒼龍帝國…這無數將士用血換來的土地…就…就留不住你嗎？”
她的質問，帶著醉酒的放肆，卻也撕開了白日裡被榮耀和威嚴掩蓋的、最真實的脆弱與挽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看著伏羲。
伏羲的手腕被龍曦月滾燙的手抓著，他沒有掙脫，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篝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那雙深邃的眼眸裡，映照著跳躍的火焰和龍曦月淚眼婆娑的臉龐。沒有責備，沒有慌亂，隻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
他輕輕歎了口氣，聲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寒夜的寂靜：
“殿下，帝國很好。南境，亦是一片值得守護的土地。”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篝火，投向了無垠的星空，“但我的路，不在這裡。蒼龍帝國，於我而言，是旅途中的一站，是命運交織的一個節點。我來了，我做了我能做的。但這片天空之下，並非我的終點。”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超然物外的疏離感，卻又無比坦誠：“我的未來在哪裡？我自己…亦不知道。或許是更遙遠的星河，或許是時光的彼端，或許是追尋力量與知識的極致。我的心，向往的是未知的遼闊，而非既定的權座。留下我，隻會讓帝國的廟堂多一個心不在焉的‘伯爺’，而少一個…能繼續探索與開拓的伏羲。”
這番話，如同冰冷的泉水，澆在了龍曦月滾燙的心緒上，也澆在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頭。武烈張了張嘴，最終化為一聲沉悶的歎息，狠狠灌了一口酒。長孫文若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深深的遺憾。刀疤劉和老周對視一眼，默默點頭。
龍曦月怔怔地看著伏羲，抓著他手腕的手漸漸失去了力氣。醉意、委屈、挽留、以及那番話帶來的巨大衝擊，讓她的大腦一片混亂。伏羲眼中那片她無法觸及、也無法理解的浩瀚星空，讓她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與…絕望的清醒。
“未知…遼闊…”她喃喃地重複著，眼中的神采一點點黯淡下去。最終，極度的疲憊、醉意和巨大的情緒衝擊如同潮水般湧來。她身體一軟，抓著伏羲的手徹底鬆開，整個人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撐，軟軟地向一旁倒去。
伏羲眼疾手快，在她倒地前，手臂輕輕一攬，一股柔和的風係魔力微風之扶）托住了她癱軟的身體，讓她緩緩靠在自己肩頭。龍曦月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呼吸變得綿長而均勻，竟是直接醉倒昏睡了過去。溫熱的呼吸帶著酒氣，輕輕拂在伏羲的頸側。
篝火依舊劈啪作響，烤全羊的油脂滴落，發出滋啦的聲響。但內院的氣氛，卻陷入了一片難以言喻的沉寂。方才的喧囂與歡騰仿佛隻是一場幻夢。眾人默默地看著伏羲，看著他懷中沉睡的長公主，看著他平靜無波卻仿佛隔著一個世界的側臉。
伏羲沒有動，隻是靜靜地坐著，任由龍曦月靠著自己沉睡。他拿起酒碗，卻沒有喝，隻是看著碗中清澈卻灼烈的酒液，映照著跳躍的篝火，如同映照著他自己無法停留的命運。
老周抱著酒壇，長長地打了個酒嗝，打破了沉寂。他渾濁的老眼掃過眾人，又落在伏羲身上，嘿嘿一笑，聲音沙啞卻帶著看透世事的滄桑：
“嘿嘿…都愣著乾啥？肉還熱乎，酒還夠勁！該吃吃，該喝喝！老大是啥人？那是天上的鷹！關不住的龍！咱們呐，能跟著飛一程，打一場，喝上他釀的酒，吃上這沒見過的豆腐…那就是天大的福分！還想拴著？省省吧！來來來，老趙，老王，走一個！敬這狗娘養的世道，也敬…咱們老大這…留不住的鷹！”
粗鄙的話語，卻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凝固的氣氛。武烈重重放下酒碗，抹了把臉：“老周說得對！喝酒！吃肉！管他娘的明天！伏羲老弟，不管你飛哪兒，記得回來看看！這峽穀關，永遠有你一碗酒！”
“對！喝酒！”
“敬伏羲大人！”
“敬咱們這幫…活下來的老夥計！”
氣氛重新活絡起來，但喧囂之下，卻多了一份心照不宣的沉重與珍惜。篝火映照著眾人複雜的表情，也映照著伏羲懷中長公主沉睡的側臉，以及伏羲望向星空那深邃而孤獨的目光。這場寒夜裡的慶功宴，煙火依舊，醉意尚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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