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被窗外的蟲鳴切割得支離破碎。
筆記本上那行墨跡未乾的結語,如同一個預言,悄然沉澱在智則國智青禾鎮粘稠的寂靜裡。
林晚秋沒有立刻睡去。
她站在窗前,看月光如何將蜿蜒的河道鍍上一層虛幻的銀邊。
那條河,曾是她童年嬉戲的天堂,後來是她急於逃離的故土,如今,卻成了她必須親手滌清的傷口。
淩晨五點,天光未亮,林晚秋已經換上一身輕便的運動裝,獨自走出了縣城招待所。
空氣清冽,帶著雨後草木的腥甜,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衝刷肺腑。
她沒有開車,一步步走向青禾鎮的方向。
那條路,她閉著眼睛都能走。
她沒有去鎮中心小學的正門,而是熟稔地繞到校園後方,踏上那條通往山坡的、被野草半掩的土路。
坡頂,一棵遒勁的老槐樹如同一位沉默的守望者,在晨風中搖曳著新生的綠葉。
這裡是她的秘密基地。
十年前,那個還叫林老師的年輕女孩,最喜歡坐在這棵樹下,借著斑駁的樹影批改孩子們的作文本。
風一吹,就能聽到山下校園裡的朗朗書聲。
她走到樹下,粗糙的樹皮觸感冰涼。
目光逡巡,很快,她便找到了那個刻痕。
一個模糊的“清”字,被歲月侵蝕得隻剩下淡淡的輪廓,仿佛隨時會消失在不斷增厚的年輪裡。
那是她當年的座右銘,幼稚而堅定。
指尖輕撫著那道刻痕,一陣微弱的顫栗從指尖傳來,迅速蔓延至心臟。
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真實之眼”的能力被動觸發,周圍的環境細節在她腦中被瞬間解構、重組。
樹乾的這片區域,磨損比彆處更光滑,顯然常有人倚靠。
樹下的泥土有被反複踩踏的痕跡,幾枚腳印的尺寸和深度都趨於一致,邊緣尚新,不超過一周。
腳印旁,有一小片被壓平的草地,沒有煙頭,沒有零食包裝袋,隻有幾片被風乾的、揉碎的槐樹葉。
一個習慣安靜獨坐,且有輕微潔癖的人。
林晚秋的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輕聲自語:“原來,你也找到了我的舊路。”
她沒有回頭,卻仿佛能看到那個叫林小禾的堂妹,在某個午後,也坐在這裡,看著同樣的山下風景,想著同樣關於未來的迷茫。
血脈是一種多麼奇妙的東西,它會指引著你,在不經意間,踏上先輩走過的足跡。
“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
校園的廣播喇叭裡,晨讀聲準時響起,清脆而富有朝氣。
是林小禾在領讀,她的聲音隔著數百米的距離,依舊清晰可辨。
林晚秋站在圍牆的陰影裡,靜靜地聽著。
當讀到激昂處,她從牆縫中瞥見,林小禾習慣性地抬起左手,用食指和中指的指節,輕輕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
就是這個動作。
一個微小到幾乎不會有人在意的習慣。
林晚秋的呼吸猛地一滯。
塵封的記憶如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她用理智築起的高牆。
她仿佛看到了姑姑,那個一輩子隻肯穿藍色土布衫的鄉村女教師,在昏暗的油燈下批改作業時,也是用同樣的方式,推著那副老舊的黑框眼鏡。
她想起家族中那些諱莫如深的傳言:姑姑因為固執地舉報村小賬目不清的問題,得罪了人,被百般排擠,最後被調去更偏遠的教學點,不到四十歲便鬱鬱而終。
臨終前,她隻有一句話,讓遠嫁的女兒永遠不要回青禾鎮。
原來如此。
那一刻,林晚秋終於徹底明白了父親。
明白了他為何從小就用最嚴苛的標準要求自己“公私分明”,明白了他為何執意將她送出青禾鎮,讓她去考省城的大學,去當一名手握法度利劍的紀檢乾部。
他不是不愛這片土地,而是愛得太深,痛得太切。
他不想自己的女兒,重蹈妹妹的覆轍。
他想讓她,擁有一把足以斬斷這片土地上所有不公的劍。
林晚秋緩緩閉上眼,將洶湧的情緒壓回心底。
她轉身,步履不再有絲毫遲疑。
經過校務室時,她腳步微頓,從隨身的帆布包裡取出一本封麵泛黃、頁角卷邊的老舊教案。
那是她十年前支教時親手編寫的,裡麵有她對教育最樸素的理解。
她將教案悄悄塞進門口那隻漆色斑駁的信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