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口村小學的土牆,被歲月熏得發黃,牆根下新栽的幾排秧苗,是林晚秋抵達後的第三天親手插下的。
她自稱是林小禾遠房來投親的表姐,寡言少語,手腳卻異常利索。
她脫了登山靴,赤腳挽起褲腿,和村裡的婦人一同站在冰涼的泥水裡。
秧苗的嫩葉割著她的指縫,粗糙的泥沙磨著她的腳踝,她卻仿佛感覺不到。
一天下來,白皙的手掌上磨出了一串晶亮的水泡,後來又變成了血泡。
她沒戴手套,甚至拒絕了林小禾遞來的創可貼。
田埂上休息時,幾個碎嘴的婦人叼著草根,斜眼打量她。
“小禾老師,你這表姐,看著不像城裡念過書的,倒像是常年下地的。”
林晚秋聽見了,隻是抬起頭,用沾著泥漿的手背抹了把汗,露出一個略顯憨厚的笑,沒說話。
這副模樣,讓她那張原本清冷的臉龐,多了一絲被生活磋磨過的鈍感,安全感倍增。
隻有在夜深人靜,她和林小禾回到那間簡陋的教師宿舍時,她才會變回那個省紀委的林晚秋。
她擰開碘酒瓶,棉簽蘸著刺鼻的液體,一下下戳在破裂的血泡上,疼得額角青筋微跳,眼神卻銳利如鷹。
她的“真實之眼”正在腦海中高速回放著白天田埂上的每一幀畫麵。
那幾個議論她的婦人,在提到村東頭那座“惠民新橋”時,神情都起了微妙的變化。
“……橋修得是真氣派,驗收那天,鎮上領導都來了,說是百年工程,絕對合格!”說這話的王家嬸子,在“合格”兩個字出口的0.5秒內,連續眨眼四次,眼輪匝肌不自主收縮。
這是典型的心理壓力下的應激反應。
“可不是,聽說建橋的施工隊,吃住都在咱村,夥食比過年還好呢!”接話的李家嫂子,在說到“吃住都好”時,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滑動了兩次,伴有吞咽動作。
這是在掩飾緊張時,口腔分泌唾液增加的生理表現。
還有一個始終沒怎麼說話的張家婆婆,在聽到“施工隊”三個字時,嘴唇向內抿緊,持續了1.2秒,是典型的抑製負麵情緒的微表情。
林晚秋用鉛筆在筆記本上飛快記下三個名字:王、李、張。
隨後,她撕下那頁紙,走到牆角,撬開一塊鬆動的牆磚,將紙塞進夾層裡。
黑暗的牆縫中,已經用細線勾勒出了一張初步的人物關係圖譜,圖譜的中心,正是那座“惠民新橋”。
第二天,她主動找到正為一堆票據發愁的村會計,說想幫著林小禾分擔些學校的雜務,比如整理財務報賬。
老會計巴不得有人搭手,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借著整理學校支出的名義,林晚秋順理成章地看到了村委會公示欄上貼著的近三年賬目明細。
她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條目中精準鎖定了一項——“危橋改造配套資金”。
在這筆大額資金下,有三筆用途標注為“勞務費”的支出,收款人簽名是三個不同的名字,但筆跡的傾斜角度、收筆力道和幾個特定偏旁的寫法,都存在著高達90以上的相似度。
更關鍵的是,每筆錢的金額都是四萬九千元,恰好卡在村裡規定五萬元以上支出需召開村民代表大會集體決議的紅線之下。
她的指尖在冰涼的玻璃公示欄上輕輕劃過,沒有停留。
當晚,林小禾創辦的“清泉讀書會”燈火通明。
林晚秋沒有直接去查閱那些簽名,而是向林小禾提議,在讀書會增設一個“我家的大事”分享課。
“孩子們的心是最乾淨的鏡子,能照出大人們不願說的事。”她對憂心忡忡的堂妹說。
起初,孩子們講的都是喂豬、種菜、考試得獎。
林晚秋耐心地引導著,直到一個叫虎子的男孩怯生生地舉起手:“老師,我爸爸算不算參與了大事?前年修橋的時候,他被選去當評審代表,回來那天喝了好多酒,吐了一地,還哭了。”
林晚秋的心猛地一沉,她蹲下身,聲音放得極柔:“虎子能告訴老師,爸爸是去哪裡開會的嗎?”
“在鎮上一個很大的飯店,叫……叫宏遠招待所!”
宏遠。
這兩個字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籠罩在青禾鎮上空的迷霧一角。
深夜,林小禾戴著耳機,一遍遍地回放著孩子們的課堂錄音。
她敏銳地捕捉到了幾個被忽略的片段。
在虎子的講述之外,還有兩個女孩提到了“叔叔們悄悄給我爸塞紅紙包”,一個男孩說“媽媽不讓我跟彆人說,爸爸拿了蓋房子的錢”。
她將這些音頻片段做了降噪處理,剪輯後用加密軟件發給了林晚秋,附上了一行字:“姐,這些聲音,不該被當成童言無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