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無邊無際,沉入水底般的冷,浸透骨髓,凍結靈魂。黑暗厚重得如同凝固的焦油,拉扯著意識不斷下沉。唯一殘留的觸感,是右臂斷口處緩慢滲出的、帶著微弱冰麻感的粘稠,仿佛身體裡裝著一汪冰冷的毒液,正無聲地向外流淌,帶走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天堯哥!撐住!你他媽給老子撐住!”
聲音像是隔著萬丈水幕傳來,狂暴、粗糲、帶著壓抑不住的驚惶和破音,一下下撞擊著冰冷的黑暗。阿豹?是阿豹那憨貨的聲音?
劉天堯的意識在黑暗的泥沼深處掙紮。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痛楚。阿豹怎麼來了?這個暴力狂人,不是在市替他守著荊棘會那點搖搖欲墜的江山嗎?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萬裡之外的南美地獄?夢境?幻覺?還是……自己真的快死了?
劇痛如同漲潮的海水,一波波湧來,終於衝垮了意識脆弱的堤壩。他猛地睜開左眼!
光線昏暗、搖晃。像是一盞老舊快要熄滅的煤油燈在頭頂搖曳,投下昏黃不定的光暈。視線模糊,如同蒙著厚厚的油汙,隻能勉強辨認出粗糙、坑窪、布滿深色黴斑和蜘蛛網的木製天花板在晃動。
劇烈的眩暈感伴隨著惡心猛地襲來!胃裡沒有東西,隻有一股強烈的酸腐氣直衝喉嚨。他偏過頭,“哇”地一聲,嘔吐出來的卻隻是粘稠帶血的胃液和膽汁,灼燒著乾裂的食道,帶來火辣辣的痛。
右臂斷口處那冰麻的粘稠感瞬間變得如同燒紅的烙鐵!億萬條細小的針,正順著斷口的創麵凶狠地向身體更深處鑽刺!仿佛有活物在血肉裡蠕動!這非人的劇痛讓他全身肌肉瞬間繃緊如鐵!喉嚨裡爆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野獸般的短促嘶鳴!
一隻大手帶著滾燙的溫度,猛地按在他因劇痛而劇烈顫抖的左側肩胛上!那力量極大,幾乎將他半邊身體死死按進堅硬粗糙的木板床裡!粗糲的指節布滿老繭,刮擦著皮膚,帶著不容置疑的安撫和絕對的壓製力量。
“彆動!傷口要裂了!彆動!忍著點!”阿豹那雙布滿血絲的銅鈴大眼湊得極近,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裡瞪出來,裡麵交織著焦灼、凶戾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擔憂。他死死盯著劉天堯唯一能視物的左眼,仿佛要從中汲取對方生命殘存的火星。“你他媽命是鐵打的!閻王不收!聽見沒有?!給老子挺住!”
粗重的、帶著濃烈血腥氣和汗臭的熱氣噴在劉天堯臉上。
意識稍微凝聚。痛楚也稍微馴服了一些,如同蟄伏的毒蛇。視線清晰了一點點。
這是一間狹窄到令人窒息的小屋。空氣極其渾濁,濃烈的消毒水味、陳年汗味、發黴木材味、還有一種甜膩得令人作嘔的腐敗草藥味混合在一起,幾乎形成有形的油脂糊在鼻腔裡。牆壁是粗糙的、糊著爛泥和草稈的木板,多處開裂,露出裡麵暗沉沉的原木紋理。幾道裂縫特彆寬的地方,還頑強地擠進來幾縷外麵灰蒙蒙的天光,照亮了空氣中懸浮的無數灰塵顆粒。
那張他躺著的所謂“床”,就是幾塊厚木板拚湊在土墩上,上麵鋪著一層硬邦邦、油膩發黑、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舊氈毯。剛才嘔吐的汙物濺在上麵,形成一小灘暗濁的水漬。
一張歪腿的破木桌子緊挨著床頭。桌上堆滿了難以形容的瓶瓶罐罐——有裝著渾濁黃色液體的玻璃瓶,瓶壁上爬滿油汙;有臟兮兮的鐵皮罐子,蓋子歪斜,露出裡麵深褐色的、散發苦氣的糊狀物;幾隻粗大簡陋的竹筒裡,插著幾根根部糊滿泥巴的、蔫巴巴的新鮮草藥;幾片臟得看不出顏色的破布隨意揉在桌角,大概是繃帶?旁邊還散落著幾塊沾著凝固血跡、邊緣發黑的棉紗團,散發著腥臭。
桌邊地上,一個燒得黢黑的鐵皮爐子還在苟延殘喘,從歪扭的爐門縫隙裡透出微弱的紅光,爐子上放著一個把兒都斷了的舊鋁鍋,裡麵不知煮著什麼,發出嘶嘶的微響和一股……類似燉肉卻又帶著腐爛氣味的怪異味道。
一個背影佝僂乾瘦、穿著破爛花襯衫和肮臟大褲衩子的老頭背對著他們,正湊在那搖曳的煤油燈下,手裡捏著兩根又長又鏽、幾乎看不出原色的鐵鉗子,在燈焰上費力地燒著。鐵鉗尖端被燒得微微發紅。空氣中彌漫開鐵鏽灼燒的特有焦糊味。老頭布滿褶皺的後脖頸曬得黝黑,稀疏花白的頭發像被野狗啃過,幾縷油膩的粘在汗濕的皮膚上。他腳邊扔著半根卷得亂七八糟的土煙卷,煙灰落了一地。
劉天堯的眼珠極其艱難地向下轉動了一下,看向自己的右臂。
從肩頭往下,直到手肘上方大約半掌寬的位置,沒了。
裹著一層厚厚的、顏色極其汙濁、像是用爛草和臟布混合搗爛的墨綠色藥膏。藥膏散發著剛才嗅到的那股甜膩到令人窒息的腐爛氣息。斷臂周圍的皮膚腫脹發亮,呈現出一種瀕臨潰爛的深紅紫色,密密麻麻布滿了扭曲鼓脹的青黑色血管網,一直蔓延到肩頸。斷口藥膏的邊緣,仍有極其緩慢的、帶著詭異淡藍色熒光的濃稠液體持續滲出,每滲出一點,皮膚下的血管就仿佛有活物湧動般地鼓起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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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子……我……”劉天堯艱難地張開乾裂出血的嘴唇,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耗費巨大的力氣。
“彆他媽說話!”阿豹凶狠地打斷他,那隻按著劉天堯肩膀的大手又加重了幾分力量,仿佛要將所有生命力從他掌心輸過去。他另一隻手快速在懷裡摸索著,掏出一個鼓鼓囊囊、油膩肮臟的土黃色油紙包,一股濃鬱香甜的氣息瞬間蓋過了房間裡的渾濁怪味。
阿豹動作粗魯卻又異常小心地掀開油紙一角,露出一塊深褐色的、散發著誘人光澤和熱氣的物體。是烤得焦香的肉!他用指甲從上麵小心地撕扯下一小條,顧不上滾燙,就往劉天堯乾裂滲血的嘴邊塞:“吃!快吃一口!老巴裡說你現在就得這個續命!管他媽的什麼傷!吃了再說!”
劉天堯下意識地偏開頭。那濃鬱的肉香混合著油紙包散發出的特殊脂類膩香,在這充斥著腐敗草藥和汙物氣息的環境裡,非但沒有勾起食欲,反而讓他本就翻江倒海的胃部再次劇烈痙攣,乾嘔不止。
“你!”阿豹眼裡的焦躁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火焰,他氣得太陽穴上青筋突突直跳,捏著肉條的手都有些發抖。看著劉天堯蒼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看著那汩汩滲出、泛著藍光如同詛咒般粘稠的血汙,一股難以名狀的恐慌和暴怒混雜著衝上腦門。他猛地扭頭,朝著背對他們燒鐵鉗的枯瘦老頭發出暴戾的咆哮:“老東西!你他媽倒是快點!再磨蹭老子把你這條爛巷子連同這破屋子一起拆了!”
那枯瘦老頭——老巴裡,像是聾了一樣,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隻是將那燒紅的鐵鉗尖端,慢條斯理地湊到自己僅剩幾顆、泛著黃垢的牙齒旁,輕輕“呸”了一口唾沫上去。嗞啦!唾沫瞬間化作一絲青煙消失。他滿意地、用喉嚨深處含混不清的方言嘟囔了一句什麼,才緩緩轉過身來。
那是一張如同被風乾核桃刻出的臉。皺紋深得像是用刀刻上去,溝壑縱橫,每一道裡都嵌滿了南美熱帶叢林特有的濕滑泥垢和草屑。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得如同骷髏,一雙渾濁昏黃、布滿血絲的細小眼睛卻異常專注銳利,像是黑夜中尋找獵物的禿鷲。他的目光越過焦躁暴怒的阿豹,直接落在劉天堯的斷臂傷處,在那不斷滲出的詭異藍光粘液上停留了幾秒,渾濁的黃眼睛裡掠過一絲極其細微、難以察覺的波動,像是老獵人發現了追蹤多年的珍稀獵物蹤跡時特有的興奮光芒。
“急什麼……猴崽子……”老巴裡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老樹皮,嘶啞含混,“這種‘血膿’……不是鐵疙瘩燒紅了就能烙的……”他的x國語極其生硬拗口,但意思很清楚。他又嘟囔了幾句誰也聽不懂的方言,佝僂著身體,顫顫巍巍地從腳下爛泥一樣的地麵撈起一個臟兮兮的破陶罐。陶罐口破了好幾個豁口,裡麵小半罐渾濁不堪、帶著大量沉澱物的泥漿水。他也不嫌棄,直接端到鐵皮爐子旁,將鋁鍋裡冒著熱氣、散發怪味的液體小心地兌進陶罐裡,用手指攪和了幾下。
渾濁的水麵上漂浮起一層油花和不明顆粒物。
“那藍水……是‘鑰匙蟲’的‘汁’……‘鑰匙蟲’在啃他的骨頭……也啃他的魂……”老巴裡端著破陶罐走近,渾濁的目光如同實質般黏在劉天堯的傷口上,“強按……沒用……它要‘吃’東西……才有勁出來喘口氣……才能拿燒紅的鐵……逼它挪窩……”
他說著,渾濁昏黃的眼睛瞟向阿豹手裡那塊深褐色、散發著誘人脂香的肉。意思不言自明。
阿豹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額角的青筋再次爆突起來。他死死攥著手裡的油紙包,指骨捏得發白,像是握著什麼劇毒之物。他看著劉天堯毫無血色的臉,看著他斷臂處不斷滲出的、如同詛咒標記般的藍光粘液,又看看老巴裡那張深不可測的枯瘦老臉。
“操!操操操!”阿豹最終發出一聲極度憋悶壓抑的狂吼,如同困獸,猛地再次撕下一條肉,動作粗暴地、近乎塞進劉天堯緊閉的嘴唇縫裡!“吃!必須吃!就算變成活屍也得給老子吃下去!”
濃鬱得令人窒息的油香肉味混合著藥膏的腐敗氣息和自身的血腥味直衝大腦,喉嚨被堵住,劉天堯再次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的惡心,他條件反射地想扭開頭吐掉。
“吃——!!”阿豹的咆哮帶著一種徹底失控的瘋狂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他紅著眼睛,那隻按住劉天堯肩膀的大手猛地卡住他的下頜,強行將他的嘴巴掰開一點,另一隻手狠狠地把那腥膩的肉條往裡塞!動作粗暴得完全不顧後果!
滾燙粗糙的手指捏著下頜骨,指節的厚繭刮擦著皮膚,帶來火辣辣的痛。濃烈油膩的肉味塞滿了口腔鼻腔,瞬間壓過了所有氣味,化作一種生理性的、無可遏製的翻江倒海!胃裡僅存的酸水猛地衝上喉頭!
就在他掙紮欲嘔的刹那!
那隻一直在汙濁中慢悠悠攪拌泥漿水的手!老巴裡的手!竟快得如同鷹隼!乾瘦枯硬的手指閃電般探出,不是扶他,而是極其精準地、狠狠地按在了劉天堯胸口下方某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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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一股尖銳無比、如同被牛毛針刺穿的劇痛瞬間從被按處傳來!仿佛一根冰冷堅硬的鋼針穿透皮肉,直插腹腔!這股突如其來的、定位精準的劇痛,如同在洶湧的惡心潮水中投下了一顆炸彈,瞬間炸散了他所有的抵抗和排異反應!胃部的痙攣像是被一隻手強行按住捏緊!
劉天堯瞬間僵直!
與此同時!
那塊油膩滾燙、散發著致命脂香的肉條,被他剛才那一嘔的本能反應,加上阿豹強行塞入的力量,在喉嚨口滑了一下,咕嚕一聲,連帶著胃液和血腥,被硬生生擠進了食道!
瞬間!
一股極度詭異的暖流,如同點燃的汽油線,順著他強行下咽的食道猛地向下燃燒蔓延!那股暖意所過之處,原本火燒火燎的疼痛和嘔吐感瞬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恐怖的……滿足感?仿佛乾涸龜裂的大地終於被甘霖滋潤,每一個饑渴的細胞都在瘋狂地尖叫著吸收這奇異的能量。它流向四肢百骸,尤其是……那條斷臂深處!
嗡!
右臂斷口處的億萬條啃噬針紮的痛楚驟然加劇到了前所未有的峰值!像是那億萬條貪婪的線蟲被注入了狂暴的燃料!它們歡欣鼓舞地蠕動著、翻滾著、瘋狂地吞噬著那剛剛流淌進血液的、帶著濃鬱脂香的奇異暖流!斷口處滲出藍光粘液的速度猛地加快了不止一倍!粘稠的、泛著熒光的液體如同壞掉的水管,一股一股地湧出來!
更可怕的是,在那厚厚汙濁的墨綠色藥膏覆蓋下,斷臂末端的皮膚表麵,劇烈地鼓脹起伏起來!如同下麵有無數密集的小包在瘋狂地湧動聚集!皮膚被撐得薄如蟬翼,顏色變得更加詭異深紫!幾乎要爆裂開!
“就是現在!按住!”老巴裡那如同枯葉摩擦的尖細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瘋狂的興奮!
阿豹幾乎是在老巴裡話音響起的瞬間就動了!他爆發出比之前壓製劉天堯時更強大的力量,如同沉重的鐵箍,整個上半身都壓下來,死死箍住劉天堯的上半身和唯一能動的左臂!他用厚實的胸膛抵住劉天堯的背,滾燙的汗水滴在劉天堯冰冷的脖頸上!銅鈴大眼裡再無暴怒,隻剩下一種搏命般的專注和一絲……恐懼?對這詭異場麵和未知結果的恐懼!
老巴裡那雙枯瘦如柴、沾滿泥垢的手動作卻快得驚人!他右手猛地抓起那把燒得通紅的鐵鉗!鉗口張合間,帶著扭曲空氣的熱浪!同時左手如同鬼魅般探向劉天堯斷臂傷處厚厚藥膏下的某個瘋狂蠕動的鼓包!
“呃啊啊啊——!”
一聲絕非人類能發出的慘絕人寰的嚎叫猛地撕裂了狹窄小屋渾濁的空氣!
老巴裡的枯爪精準地捏住了那團滾動的鼓包!猛地將覆蓋在上麵的汙濁藥膏連同下麵薄得幾乎透明的皮膚狠狠撕開一個裂口!動作快、準、狠!如同撕開一個腐爛的膿包!
皮開肉綻!
黏稠如同岩漿般的、泛著妖異藍紫色熒光的濃漿混雜著細碎的、仿佛還在微微蠕動的肉芽碎屑,如同高壓水槍般猛地從撕裂的創口中噴射出來!腥臭得令人靈魂凍結的氣味瞬間彌漫到極致!
噗嗤!
緊隨而至的,是那把燒得暗紅、帶著滋滋聲的鐵鉗!如同烙鐵烙印生豬肉!精準無比地、狠狠地按在了那個剛剛撕裂開、正瘋狂噴射膿血的創口深處!
白煙和皮肉焦灼的刺鼻氣味猛烈升騰!
劉天堯被阿豹死力按住的身體驟然爆發出垂死野獸最後的力量!整個身體像被電擊的魚一樣劇烈掙紮彈跳!捆綁木架的繩索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斷臂創口處的血肉在燒紅的鐵鉗碾壓下發出瘮人的滋啦聲!
劇痛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釺直接捅進了大腦!將所有的意識徹底撕裂!眼前隻有一片比地獄更黑暗的猩紅!
在這足以撕裂靈魂的劇痛和灼燒的巔峰!
恍惚間,他“聽”到了!
無數個重疊的、細碎到超越人耳捕捉極限的、卻又無比清晰的……嘶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