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毒鎮,空氣粘稠得像灌滿膠水。剛過午後,白晃晃的日頭曬得低矮的鐵皮屋頂滋滋作響,連飄過來的風都裹著一股子爛瓜熟透的酸臭氣,混著角落垃圾堆日積月累漚出來的腐敗味兒,直衝腦門。劉天堯背靠在“熱帶魚”賭場後巷油膩膩的紅磚牆上,感覺肺裡跟塞滿了滾燙的沙子似的。汗水早就浸透了他身上那件深色汗衫,緊巴巴地貼在皮肉上,更襯出那份乾瘦的緊實。他右手下意識地隔著汗衫布料,狠狠按壓著右腹那道新結的、還隱隱作痛的傷疤。
酸湖裡爬出來的命,又差點斷送在洛城那幫狗娘養的算計裡。那場火並像鬼影子一樣追著他。右腿膝蓋像裝了個永不停歇的破鐘,隨著心跳,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擊著骨頭內部的神經,那是在地底被礦渣玻璃紮穿留下的孽債。更操蛋的是錢!好幾百個從洛城九死一生卷出來的箱子,硬邦邦的鈔票,竟他媽是伊莎貝爾那個蛇蠍美人精心炮製的索命符。那些裹著漂亮偽裝的假鈔,像淬了毒的刀片,把他剛剛在y國n市這個毒窩裡紮下的一點根基,削得七零八落。手底下幾十口人等著吃食,投靠來的小幫派眼巴巴盼著“荊棘會”帶他們吃肉喝湯,槍械彈藥的窟窿要錢填……這些破事堆起來,快把他脊梁骨壓彎了。
巷子口傳來幾聲清脆的鞋釘敲擊水泥路麵的聲音,踢踏、踢踏,由遠及近,帶著一種刻意的節奏感。隨即,一大片陰影擋住了他麵前的陽光。一股濃烈的古龍水味兒混著雪茄的辛辣,粗暴地衝散了空氣裡的酸腐。
劉天堯眼皮都沒抬,隻是抬起夾著廉價煙的手,狠狠吸了一口。劣質煙草燃燒的辛辣氣息鑽進肺裡,勉強壓下一絲翻騰的煩躁。
“姓劉的?”一個嗓門很大、帶著濃重當地口音、語氣卻滿是精算味道的男聲響起來,像鈍刀子刮鐵皮。那聲音裡沒什麼尊重,隻有一種秤砣落定前的掂量。
劉天堯緩緩吐出一口濃白的煙霧,這才抬起眼。
來人塊頭很大,幾乎把巷口堵嚴實了。光頭亮得像塗了豬油,上麵盤踞著一條猙獰的刀疤,從左太陽穴一直劃拉到後頸,像條巨大的蜈蚣趴在那。臉上坑坑窪窪,留著精心修剪過的絡腮胡。穿著件花裡胡哨的夏威夷衫,扣子敞到胸口,露出盤踞在胸毛裡的關公瞪眼刺青。最紮眼的是一張嘴,一張開,左邊牙豁口就露出兩枚閃得晃眼的金牙。
李。道上都叫他“刀疤李”,或者說“疤麵佛”。本地勢力盤根錯節的地頭蛇,管著賭場、妓院、幾家勉強能洗洗“特產”的小商行,路子野得很,心更野。劉天堯在n市落腳沒多久,就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物。幾次試探想拉人入夥,對方都端著,油滑得像泥鰍。
“李老板,”劉天堯聲音嘶啞,帶著沒睡好的煙油子味,“今兒個得空?”他眼神很淡,在對方那兩枚金牙上掃了掃,沒半點波瀾,像看兩塊廢鐵。
刀疤李嘿嘿乾笑兩聲,金牙在日光下閃著掠奪性的光芒。他用粗短、帶著金戒指的手指拍了拍自己滾圓的啤酒肚:“空倒不空,不過嘛……”他往前湊近一小步,那股混合的古龍水和雪茄煙味更濃了,幾乎熏得人反胃。他壓低嗓門,聲音裡透著股老狐狸精算利益的味道:“前頭巷子那家‘歡愉坊’,是姓金的鋪子吧?聽說你帶人砸了個通透?姓金的在n市養的那兩條廢柴打手,差點給捶成肉餡?”
劉天堯沒否認,狠狠嘬了一口煙,火星幾乎燒到濾嘴,隨手把煙屁股摁在牆壁的青苔上。一縷青煙升起,又迅速被凝滯的空氣吞沒。“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砸場子,那是利息。”
“嘿!說得地道!”刀疤李猛地一拍大腿,蒲扇般的大手拍在布料上發出悶響。“金四那孫子仗著在洛城有人撐腰,在老子地頭也敢放高利貸搞女人!他媽的抽成高得離譜!老子早就瞧不順眼了!聽說你把他派來的催命鬼直接廢了?”
他這話半真半假。金四在洛城確實有點人脈,放貸的手也伸得長了些,但要說和刀疤李有多大衝突,倒也未必。刀疤李這老狐狸,看中的是劉天堯這股子狠勁兒,和他手裡可能剩的油水,或者說,想從他身上榨出最後一點價值。
“廢兩條狗,算什麼本事。”劉天堯聲音依舊冷淡,像凍硬了的冰棱。“李老板有話直講,我趕時間。”他腿上傳來的刺痛讓他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站久了,膝蓋裡的鐵鏽味仿佛又滲了出來。
刀疤李眼珠子精明地轉了轉,那金牙的閃光也像是算計的鋒芒。“爽快!老子就喜歡跟你這種真漢子談生意!”他又湊近了點,幾乎把臉貼到劉天堯麵前,壓得更低的嗓門裡噴出混著煙酒氣味的吐息:“我知道你剛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折了人手,又虧了大錢,日子難熬。”他停頓了一下,渾濁但精光的眼睛緊盯著劉天堯的表情,似乎在觀察他的反應,揣測他的心理底線。“碰巧,老子手上,有一單‘好貨’,燙手得很,一般人不敢接。貨色嘛……都是剛出爐的硬家夥,保證比姓金的那些擦屁股紙實在一百倍!價錢嘛……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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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劉天堯瞳孔微微一縮,語氣卻沒什麼起伏,像是石頭落進古井,隻激起一點細微的漣漪,隨即消失。“什麼貨?”
“什麼貨?”刀疤李嗤笑一聲,聲音像漏氣的風箱,帶著看透世事的油滑和傲慢。“在這兒還能是什麼值大錢的‘硬貨’?當然是能幫人開路,也能送人上路的真家夥!保你看了滿意!ak,短管噴子,帶棱刺的衝鋒貨,還有插著木柄會冒煙開花的手雷……全是東邊船廠下來的新船‘海鮮’軍火黑話),還帶著油墨香呢!比你搞假錢,踏實一百倍!”他再次提到那批假鈔,像是故意在劉天堯尚未結痂的傷口上又撒了把鹽,既是提醒他的窘境,也是在展示自己的“實力”和掌控信息的優越感。
劉天堯沉默著,視線越過刀疤李油膩的光頭和閃亮的金牙,投向巷子外麵被烈日烘烤得發白的街麵。幾個乾瘦黝黑的孩子追逐著一隻同樣乾癟的流浪貓跑過,揚起一陣薄薄的塵土。陳小川……這名字又一次像冰冷的針,狠狠紮了一下他的神經。那晚冰涼的江風,冰冷的刀刃,還有更冰冷的背叛的眼神……錢是假的,情報是假的……那這冒出來的新貨……又能真到哪裡去?一個剛被毒蛇咬過的人,看到地上的繩頭也會心驚肉跳。
刀疤李也不催,就那麼站著,手指得意地在胖肚子上的關公紋身處摩挲,臉上掛著那種洞悉一切、穩坐釣魚台的假笑,等著劉天堯的回應。
日頭悄悄偏移,巷子裡一部分被陰影籠罩,一部分還曝曬在烈日下,明暗交錯,像是條生死的分界線。汗水順著鬢角滑下,流過劉天堯腮邊那道不明顯的舊疤時,帶來一陣微癢。他現在是站在刀尖上跳舞,後麵是等著開飯的弟兄,是虎視眈眈的其他勢力。伊莎貝爾放出的假鈔消息,像瘟疫一樣在暗處悄然傳播,那些原本忌憚他幾分的小幫派頭目,眼神裡試探的輕蔑已經快藏不住了。沒有槍,沒有錢,他的“荊棘會”,連一堆臭狗屎都不如,隨時會被人踩上一腳,碾進泥裡。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重新聚焦在刀疤李那張堆滿虛假笑容的疤臉上,像盯著一塊死豬肉。
“貨在哪?”
賭場“熱帶魚”的內部走廊狹窄、幽暗、曲折,宛如深入巨獸體內的腸道。空氣又悶又沉,像捂了好幾天的臭襪子。劣質音響放著的熱帶鼓點音樂震得人頭皮發麻,混合著老虎機輪盤瘋狂旋轉的嘩嘩聲、賭徒們絕望或亢奮的嘶吼喊叫、皮椅被大力摩擦發出的呻吟、啤酒瓶乒乓碰撞的脆響……各種噪音瘋狂攪拌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無形浪潮,衝撞著耳膜,也撞擊著緊繃的神經。濃重的煙味、汗臭、女人劣質香水味、還有嘔吐物沒被清理乾淨的餿味,像黏膩的沼澤,糊在口鼻之間。
刀疤李腆著啤酒肚,像艘破冰船,趾高氣昂地在前麵開路。他那件花哨的夏威夷衫後襟隨著步伐不斷晃動,背上盤踞的關公刺青在昏暗變幻、偶爾掠過的彩燈光線下,怒目圓睜。劉天堯沉默地緊隨其後,腳步落得又輕又穩,每一個落腳點都極其刁鑽,貼著牆根、避開聚堆的人群。他像一頭在叢林裡無聲潛行的受傷黑豹,眼神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經過的人的雙手、每一個可能構成威脅的角落。幾個穿得花花綠綠、喝得醉醺醺、試圖靠近揩油的南亞女人,被他一個冰冷的眼神瞪得下意識後退。一個靠在牆角、目光閃爍、不停掃視著賭客荷包的矮瘦男人顯然是賭場扒手),在接觸到劉天堯掃過來的視線時,身體猛地一僵,觸電般地把目光移開,瞬間融入喧鬨的人群中不見了蹤影。
穿過最喧鬨的大廳核心區域,聲浪似乎被厚重的牆壁隔開了一些。刀疤李拐進一條更狹窄、燈光更加昏暗的後廊。牆麵上的綠漆剝落大半,露出發黴的水泥底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更純粹的冰冷黴味、還有……若有若無的、混合著油脂的鐵腥味?
刀疤李停在一扇鏽跡斑斑、毫不起眼的鐵門前。門板上用白漆潦草地寫著一個字母“c”,漆皮剝落了不少。他沒有立刻去開門,反而慢悠悠地轉過身,胖臉上擠出那種混合著得意和試探的假笑,金牙在昏暗中格外晃眼。
“劉老弟,親兄弟明算賬,”他搓著肥厚的手掌,手指上的金戒指相互碰撞,發出輕微的脆響,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赤裸裸的貪婪,“這批‘海鮮’好是好,但也燙手得很呐!規矩你懂,先錢!定金三成!現鈔!見不到油乎乎的票子,這扇門,可打不開。”
劉天堯的臉隱在過道陰影裡,看不真切表情,隻有眼底深處一片冰寒的死寂。他沉默著,肩膀似乎微微沉了一下,像是卸下了什麼重擔。然後,他伸出左手,動作緩慢而凝重地探進自己貼身的、同樣被汗水浸透的裡層衣袋。那衣袋的位置很深,非常隱蔽。
刀疤李那雙渾濁卻精明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如同看到食物的豺狼,死死鎖定在那隻手上。呼吸都微微粗重了幾分。他已經盤算好了,等會進了庫房,隻要劉天堯一驗貨,他的人就立刻動手……這地方弄死個把人塞進海魚肚子裡,神不知鬼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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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子裡正飛快地閃爍著發財的藍圖,眼角卻瞥見劉天堯從口袋裡掏出來的……似乎不是預想中厚厚一遝、散發著油墨香的鈔票。
而是一張折疊得很規整的紙條?皺巴巴的,邊緣都有些發毛了。
嗯?!
刀疤李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住,像被一層寒霜凍結。那雙眯縫著的眼睛猛地瞪大,愕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被昏黃的頂燈照得分明,如同被踩到尾巴的貓。金牙因為下頜肌肉的驟然緊繃而停止了反光,顯得格外突兀。
“這是什麼玩意兒?”他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帶著被耍弄的惱怒和毫不掩飾的凶悍,“姓劉的,你他媽要老子?!”他上前一步,肚皮幾乎要撞到劉天堯,伸出的肥手帶著勁風,就要去抓那紙條!剛才那股穩操勝券的市儈精明蕩然無存,隻剩下被愚弄後急於發狠找回場子的惱羞成怒。
就在他手掌快要碰到紙條的刹那!
噗嗤!
一聲短促、沉悶、但清晰無比的、類似布帛被撕裂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伴隨著這撕裂聲的,是一道從背後貼身處、極其狹窄門縫裡射出的、快若閃電的寒光!
“呃——!”
刀疤李那向前衝去抓紙條的肥碩身體猛地一頓!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巨大力量在背心狠狠戳了一刀!那雙充滿愕然和凶狠的眼睛瞬間失去焦點,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茫然和……劇烈湧上的巨大恐懼!他龐大的身軀如同一個失去控製的沙袋,開始搖搖晃晃地向旁邊栽倒,沉重的撞擊聲被淹沒在遠處傳來的賭場巨大噪音浪潮中。
他還沒完全倒下,那扇寫著“c”的厚重鐵門,如同早已等得不耐煩的巨獸嘴巴,伴隨著鉸鏈刺耳的嘎吱呻吟,從內部被猛地拉開!一股更加陰冷、混雜著濃烈金屬腥味和機油氣息的冷風,猛地從門縫裡灌了出來,吹得劉天堯的頭發微微向後拂動。
門內,陰影濃重如同化不開的墨汁。隻有幾盞懸掛著的、落滿灰塵的昏暗白熾燈泡,有氣無力地照著下方狼藉的地麵,在冰冷的鋼鐵箱子和設備上投下奇形怪狀的長長黑影。
門口站著兩個人。一個身材異常粗壯,穿著油膩的工作服,皮膚黝黑發亮,一臉橫肉,眼神渾濁卻帶著凶戾之氣,正用一塊臟汙的黃布擦拭著一柄沾滿了粘稠暗紅色血珠的寬厚匕首。匕首的刀身有手掌那麼寬,在昏黃的光線下映出流動的冷光。鮮血順著他的指縫滴落到積滿黑色汙垢的水泥地上,發出沉悶的“滴答”聲。剛才那道撕開刀疤李後心的寒光,顯然就是這柄凶器所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