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坑裡,那雄壯如山的身影動了一下。阿豹緩緩地翻過身,仰躺在冰冷的泥水裡。他不再掙紮,隻是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臉上身上的血汙被雨水衝淡了些,那雙曾布滿瘋狂血絲的眼睛,茫然地瞪著破敗車場頂棚外灰黑色、不斷墜落雨水的天空。那眼神,像是跋涉了太久、終於精疲力儘的野獸,隻剩下無邊的空茫和死寂。
“……堯哥……”阿豹的聲音從泥水裡沉悶地傳出來,嘶啞得厲害,帶著一種夢囈般的飄忽,“……太累了……這路……真他娘的……太累了……”他伸出那隻沾滿泥漿和血水的巨掌,茫然地朝雨夜虛空中抓了一把,又無力地鬆開,“死那麼多……人……大嫂……阿龍……柱子……眼睛一閉全是他們……還有剛才那些罵人的崽種……都在血裡看我……”他那張被泥水血汙覆蓋的粗獷的臉上,肌肉劇烈抖動了兩下,嘴角向下垮塌,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扛不動了……給兄弟個痛快……求你……一槍……崩了我……”
那雙巨大的眼睛裡,瘋狂的火光徹底熄滅了,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無儘的黑暗。渾濁的雨水衝刷過他的臉頰,竟分不清是雨痕還是淚水。
死寂。隻有天地間永不停歇的雨水轟鳴。
劉天堯撐著劇痛的膝蓋,慢慢地、極其艱難地把自己從泥濘裡拔起來。雨水衝刷著他額角的冷汗和嘴角溢出的一絲血沫。他的目光越過阿豹倒下的身體,看向角落裡那個仍在無法自控地劇烈顫抖的小女孩。
瘦小的身影蜷縮著,緊緊抱著那個破得露出棉絮的玩偶熊,雨水和淚水在她烏青的小臉上肆意流淌,那雙幾乎要嚇得失神的眼睛,在接觸到他視線的刹那,猛地爆發出被巨蟒盯住的極致驚恐,喉嚨裡發出一串壓抑的、垂死小貓般的抽氣聲,小小的身體縮得更緊,恨不得把自己塞進那堆爛鐵皮裡消失掉。
劉天堯站在那裡,像一根被雨水浸泡得快要腐爛的朽木。
就在劉天堯的腳邊兩步遠,泥水裡,躺著一個穿著破爛單衣的流浪少年。十六七歲的年紀,臉上稚氣未脫卻被生活的痕跡刻得太深。剛才阿豹狂亂劈砍的第一個受害者——或許是某具碎屍的兒子,抑或是某個倒黴路過的野小子?沒有人知道。他的身體已經開始僵硬,身下的泥水混著血和排泄物的味道。幾隻野狗在幾米外的暗影裡逡巡,綠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動,隻等最後的威脅消散,就會撲上去大快朵頤。
活著的,正在死去的,即將被啃食的……生與死的界限在這個雨夜混為一灘絕望的泥沼。而這一切的起源,是因為他們罵了蘇婉。
“走啊!!還等什麼?!”劉天堯突然暴吼出聲,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人聲,像困獸被逼到絕境的最後一嚎。
那小女孩被他吼得一哆嗦,終於從極致的恐懼裡拽回了一絲神誌。她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從冰冷的金屬角落和汙水裡爬出來,身體抖得不成樣子,深一腳淺一腳,像隻被沸水燙到的、狼狽的小獸,倉皇地奔向廢車場入口外那無邊的、同樣冰冷的雨夜裡。懷裡那個破爛小熊在劇烈的顛簸中掉落下一條棉絮的手臂。
他甚至沒力氣去細看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雨中,隻覺得渾身被一種巨大的、名為虛無的寒冷浸透。
“……堯哥!”又一聲帶著巨大驚惶的呼喊撕裂雨幕,另一個心腹手下老六連滾帶爬地從另一個方向衝了進來,雨水灌了他一頭一臉,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出……出大事了!安娜……安娜小姐!她栽了!是……是羅斯家族!她為了替你引開‘捕食者’傭兵,在y國邊境上被……被家族當場截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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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另一道更加猙獰的雷電劈在劉天堯的天靈蓋上。他猛地抬頭,眼神裡有驚愕、有難以言喻的劇痛翻滾。
老六渾身濕透,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恐懼的淚水,聲音絕望地繼續喊:“家裡要辦她!……說是徹底清理門戶!行刑隊已經啟程往邊境去了!……是‘毒蛇’帶的人!他們傳話過來……四十八小時!四十八小時後……”他哆嗦著嘴唇,後麵的話像是被冰冷的雨水凍住了,“……安娜小姐說……說……”他突然想起什麼極其恐怖的事,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儘了,嘴唇劇烈翕動了幾下,猛地撲到劉天堯腳邊,幾乎是匍匐著,用一種瀕死般的氣音嘶喊出來:
“……她說……讓堯哥你千萬快走!羅斯家族的目標是你!她說……她說帶走她,就是為了引你上鉤!她說……她說老羅斯,他……他是你……”
老六的話沒能說完。
“突突突突——!!!”
一梭子短促精準的點射,如同死神的點名,驟然從破車場入口殘破的牆壁高處響起!磚石碎屑混雜著肮臟的水花在劉天堯身前不到半尺的地方炸開!
“警察!雙手抱頭!原地趴下!!”粗糲、帶著公式化冷漠的巨大擴音聲浪穿透重重雨幕砸了過來。數道強力手電筒的刺目光柱,如同審判的利劍,劃破黑暗的雨簾,牢牢鎖死了廢車場中央被汙水、屍體和絕望包圍的幾個人。光柱猛烈搖晃著,急促而壓抑的腳步聲從幾個方向同時包抄過來,訓練有素,如狼群圍獵。
老六的屍體重重摔倒在血泥裡,眉心一個細小的紅點,眼睛還殘留著驚駭和一絲未儘的言語。血水在他身下迅速暈開。
劉天堯甚至沒低頭看一眼腳邊死去的兄弟,他的目光猛地射向阿豹的方向。對方粗壯的臂上那個染血的赤紅飛鳥刺青在電筒光芒下猙獰晃眼。那是幫派核心成員才有的印記。警察?他們怎麼會這麼快?!怎麼可能精準找到這個連他們自己都臨時起意過來的地方?
“砰!!”又是一槍!精準地打在劉天堯剛才站立位置的水窪裡,激起一片渾濁的水花和泥點。警告的意味濃到刺骨。
“媽的,狗鼻子真靈!”泥坑裡,傳來阿豹甕聲甕氣的低罵,帶著一絲絕望的凶戾。他猛地一挺身,居然硬扛著剛才摔砸的衝擊,從泥水裡半坐了起來,那隻沒被摔壞的手臂閃電般朝著後腰那根從不離身的短撬棍摸去!手臂肌肉僨張,凶獸被逼到絕境的反撲!
“阿豹!!”劉天堯的厲喝帶著從未有過的、近乎撕裂的威壓。
阿豹摸撬棍的手猛地僵在半空。
手電光柱後麵,一個穿著深藍色警用雨披的身影分開雨幕,一步步走上前來。不是年輕的警員。他步子沉穩得可怕,肩膀寬闊,雨披的帽子下,隱隱露出線條剛硬的下頜,還有額角一道斜插入鬢的、被雨水衝刷得更加深刻的舊疤,刀刻斧劈一般。他的左手按在腰間的快拔槍套上,右手握著一柄粗大的手電,冷光穩穩地罩著劉天堯的臉。那眼神,如同盯著獵物咽喉的冰冷鷹隼。是個狠茬子,空手道黑帶特有的冷硬氣勢幾乎穿透雨簾。
兩人隔著雨幕,隔著橫陳的屍體和冰冷的泥水,目光在刺眼的光柱裡狠狠撞上!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隻剩下雨水的衝刷和擴音器裡單調重複的冰冷警告。一種無形的、濃得化不開的殺意和某種更加複雜的審視在無聲對視中激烈地絞殺、碰撞。
劉天堯的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撞擊。安娜在絕境中嘶喊的那個信息在她腦海裡尖嘯——四十八小時!還有……她最後那句讓老六驚恐到失語的後半截話!羅斯…老羅斯…
泥坑裡,阿豹撐著地麵,緩緩地站了起來。他那巨大的身軀在雨中挺直,像一堵即將被洪水徹底衝垮的堤壩。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混著汙泥,渾濁的眼睛越過那越來越近、訓練有素的包圍圈的光柱,望了一眼遠處沉沉雨夜中城市的輪廓,那在灰暗天空下若隱若現的霓虹光暈,曾是他們用命去拚搶、卻最終化為毒藥的光。他低頭,再看了一眼自己那隻沾滿鮮血的手,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的、如同解脫般的歎息。
“嗬……”這笑聲極其輕微,在暴雨聲中幾乎不可聞,卻像一把冰冷的刀,刮在劉天堯的神經上。
突然,包圍圈外圍靠近診所方向的一個警員似乎踩到了什麼,重心一滑,手裡的警用電筒光束猛地向上方晃去!那一瞬間,刺目的強光透過層層堆積的破車縫隙,恰好照射在幾米外那扇釘著木板的破舊診所窗戶上。
診所裡被那微弱燈泡照亮的那一幕,如同一枚精準投入心湖的炸彈,在劉天堯眼底轟然炸開,炸得他呼吸驟然停滯!
窗邊那盆蔫垂肮臟的鳶尾花,在劇烈晃動的光影中,猛地扭曲變形。那花瓣乾枯的剪影,映在診所內側布滿塵埃和水汽的玻璃上,被放大的陰影竟與蘇婉側臉的輪廓詭異地重疊了一瞬!那雙溫柔的眼睛似乎在雨水流淌的模糊玻璃後麵,靜靜地、悲憫地看著雨夜中的血腥與泥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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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慘白厲閃撕裂夜空,將整個世界映照得纖毫畢現!緊接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的炸雷在頭頂轟然滾過,震得腳下的大地和廢車場的殘骸都在劇烈顫抖。
借著這道足以灼傷視網膜的強光,劉天堯的目光死死盯在映著鳶尾花影的那扇模糊流淌雨水的玻璃窗上。
倒影!
不隻是扭曲的花影和幻覺中蘇婉的凝視!
在那瞬息萬變、被電光灼燒的玻璃窗倒影裡,他看到了自己的臉!一張在強光和雨水雙重扭曲之下麵容幾乎崩潰的臉——猙獰畢露,雙眼因劇痛、暴怒和深不見底的絕望而圓睜至極限,像是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而就在那張臉旁邊,玻璃水痕流淌的空隙中,極其詭異地映出了另一個影子的邊緣——不是阿豹,也不是周圍的警察,更不是他身後已死的老六!那隻是一抹模糊的、戴著黑色禮帽、拄著細長手杖的影子,仿佛就突兀地站在他身邊!
隻一瞬!
如同冰冷的毒蛇滑過脊髓!
那戴著禮帽、拄手杖的冰冷側影——隻在最驚悚的家族回憶裡見過!
強光熄滅,炸雷的餘音仍在黑暗中震蕩、消散。
暴雨依然沒有停歇,但雨水落下的力度,似乎在剛才那撕裂天地的電光之後,悄悄地、不自然地削弱了一絲。不再是狂暴的砸落,更像是億萬根冰冷的針,綿綿密密、無聲無息地刺穿著這片泥濘、死亡與無聲對峙的大地。
冰冷的雨水不斷地從劉天堯的臉頰滑落。他緩緩抬起了雙手,舉過頭頂。那雙手在電筒光芒的照射下,蒼白,骨節分明,沾染著不知是誰的汙泥與暗紅。
投降的姿態。
然而,他的眼睛,在雨水模糊的縫隙裡,卻死死盯著那扇診所破窗的方向。那裡,已經沒有了強光,沒有了猙獰的花影,更沒有了玻璃水中映射的、另一個戴著禮帽的模糊倒影。
可那雙眼睛深處,卻燃起了一種比剛才的暴怒更加幽深、更加冰冷、更加焚儘一切的火焰——一種確認了深淵就在腳下,也要拖著整個地獄一起沉淪的決絕。
四十八小時。安娜……
毒蛇……
老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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