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府管家那張強堆笑容、最終悻悻而去的老臉,並未在武鬆心頭停留多久。關門,落栓,院內外便隔成了兩個世界。晚風穿過天井,帶著涼意,吹拂著他因練拳而汗濕的額發。
拒絕西門慶的“好意”,是必然之舉。這頭笑麵虎的饋贈,裹著蜜糖,內藏砒霜,沾手便是無窮麻煩。此舉無疑會觸怒對方,但也清晰地劃下了界線。在這陽穀縣,他武鬆,不是,也絕不會成為西門慶的“自己人”。
接下來的幾日,武鬆並未新官上任三把火,急於立威或變革。他按部就班,每日準時前往縣衙點卯,處理些日常公文,聽取趙甲、錢乙等人關於巡防、緝盜的例行彙報。態度沉穩,令人生畏,卻也讓人暫時摸不清深淺。
他更多的時間,花在了“看”和“聽”上。
這日午後,他換了一身尋常的灰色布衣,未著公服,也未帶隨從,獨自一人融入了陽穀縣喧囂的市井之中。
他的腳步不疾不徐,目光卻銳利如鷹隼,掃過街道兩旁林立的店鋪、攤販,掠過行色匆匆的路人、高聲叫賣的貨郎、茶館裡閒談的茶客、賭坊外逡巡的閒漢。耳朵捕捉著零碎的對話、抱怨、流言蜚語。
他在一家客人不多的茶攤角落坐下,要了一碗大碗茶,聽著鄰桌幾個腳夫模樣的漢子抱怨漕運碼頭上新加的“規矩錢”;他在一家生意興隆的生藥鋪對麵駐足,看著衣著光鮮的顧客進進出出,鋪麵招牌上雖無“西門”二字,但掌櫃那謙卑中帶著一絲倨傲的神態,以及幾個看似閒逛、實則眼神警惕的幫閒,已透露出背後的東家是誰;他甚至在一條暗巷口,冷眼看著兩個地痞勒索一個賣果子的老農,直到那老農顫巍巍地掏出幾枚銅錢,他才默然轉身離開——此刻出手,打草驚蛇,於事無補。
這些看似雜亂無章的信息,在他腦中逐漸拚接、過濾、沉澱。陽穀縣,這座看似繁華太平的縣城,其肌理之下,盤根錯節地分布著幾條主要的脈絡:
一是以縣衙為代表的官方力量,看似權威,實則內部關係複雜,胥吏與地方勢力勾連不清。
二是以西門慶為首的地方豪強,憑借財勢與上層關係,編織了一張覆蓋商業、市井、甚至一定程度影響官府的巨大網絡,是真正的“地頭蛇”。
三是一些零散的幫會、地痞,依附於各大勢力,乾些欺行霸市、收取保護費的勾當,是底層秩序的破壞者,也是某些人豢養的惡犬。
最後,也是最龐大的,便是那些沉默的大多數——小商小販、農戶工匠,他們在這些勢力的夾縫中艱難求生,是這座城池的基石,也是最易被忽視的群體。
武鬆慢慢啜飲著粗澀的茶水,心中漸明。要想在這裡立足,進而扭轉乾坤,僅靠一個“都頭”的身份和一雙拳頭是遠遠不夠的。他需要建立自己的根基,掌握真正屬於自己的力量。
這力量,首先來自於信息。他需要一雙,甚至無數雙眼睛和耳朵,替他看,替他聽,深入到這縣城的每一個角落。
天色向晚,華燈初上。武鬆離開茶攤,信步走向城南。這一帶比城西更為雜亂,魚龍混雜,三教九流彙聚。空氣中彌漫著劣質脂粉、酒氣和各種食物混雜的味道。
在一處相對僻靜的街角,有一家不起眼的腳店,門口掛著一個破舊的酒幌子,上麵寫著一個歪歪扭扭的“顧”字。店麵狹小,光線昏暗,隻擺著三四張破舊桌椅。此時店裡隻有一個客人,是個穿著邋遢道袍、頭發胡亂挽個髻的老道,正伏在桌上,抱著個酒壇子,鼾聲如雷。
櫃台後,一個身材瘦小、眼神卻異常活絡的年輕人正百無聊賴地擦拭著酒碗。他約莫二十出頭年紀,麵容普通,屬於扔進人堆就找不出來的那種,但那雙眼睛偶爾抬起掃視門外時,卻透著一股與他年紀不符的精明和警惕。
這人名叫顧永,是這家小腳店的店主,也是武鬆這幾日暗中觀察後,選定的第一個目標。根據他零碎收集來的信息,這顧永看似隻是個落魄的小店主,實則消息極為靈通,城南這一片的大小事情,似乎很少能瞞過他的耳朵。而且此人頗有幾分義氣,從不欺壓窮苦,也未曾發現他與西門慶那邊有什麼明麵上的瓜葛。
武鬆踱步進去,在離門口最近的一張桌子旁坐下。
顧永抬頭,看到武鬆,眼神微微一動。武鬆雖穿著布衣,但那挺拔的身形和沉靜如淵的氣質,與這破敗的小店格格不入。更重要的是,顧永隱約覺得此人有些麵熟,稍一思索,便想起前幾日城中傳得沸沸揚揚的打虎英雄、新任武都頭。
他臉上立刻堆起生意人慣有的笑容,放下抹布,快步迎上來:“客官用點什麼?小店有自釀的村酒,還有些下酒的茴香豆、豆腐乾。”
“打一角酒,切盤豆腐乾。”武鬆聲音平靜。
“好嘞,您稍坐。”顧永利落地打酒、切菜,動作嫻熟。他將酒菜端到武鬆桌上,卻並未立刻離開,而是看似隨意地搭話道:“客官麵生得很,不是常來城南走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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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鬆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酒味寡淡,帶著股酸澀氣。他放下酒杯,抬眼看向顧永,目光平靜,卻讓顧永沒來由地心頭一緊。
“偶爾走動。”武鬆道,“聽說,你這店裡,除了酒,還有些彆的東西?”
顧永臉上的笑容不變,眼神卻微微閃爍了一下:“客官說笑了,小本經營,除了這些粗陋酒食,還能有什麼?”
武鬆不置可否,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我聽說,前日碼頭王五家走失的那頭青騾,是在城隍廟後身的草料堆裡找到的;我還聽說,張屠戶家新進的肉,似乎不太乾淨,惹得李員外家辦席麵時出了點岔子……”
他說的這兩件事,都是近日城南發生的小事,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並非絕密。關鍵在於,武鬆這個“外來戶”,而且是個新任的都頭,竟然能如此精準地道出,其意味就深長了。
顧永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他仔細打量著武鬆,似乎想從這張棱角分明的臉上看出更多東西。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客官……消息倒是靈通。”
“靈通談不上。”武鬆看著他,目光銳利起來,“隻是想找個耳朵靈光,嘴巴嚴實,而且……懂得分辨是非的人,交個朋友。”
顧永心頭劇震。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這位武都頭,根本不是來喝酒的,是來招攬他,或者說,是要借助他的消息網絡!
他飛快地權衡著利弊。投靠一位新任都頭,尤其是這位名聲在外的打虎英雄,看似是一條出路。但西門慶在陽穀縣經營多年,樹大根深,這位武都頭能否站穩腳跟?若是站不穩,自己這等小人物,恐怕第一個被碾碎。
武鬆似乎看穿了他的猶豫,並不催促,隻是又抿了一口那酸澀的村酒,淡淡道:“我初來乍到,隻想保一方平安,讓該受罰的受罰,該安穩的安穩。有些事,睜隻眼閉隻眼容易,但若人人都閉著眼,這世道,就真的黑了。”
他站起身,從懷中取出一小錠銀子,放在桌上,遠超酒菜的價值。“酒錢。若有難處,或聽到什麼有趣的事,可來縣衙旁尋我。”
說完,他不再多言,轉身便走出了這間狹小的腳店,身影很快融入門外昏暗的夜色中。
顧永站在原地,看著桌上那錠在油燈下閃著微光的銀子,又看了看門外武鬆消失的方向,臉色陰晴不定。他知道,一個選擇,可能就此改變他的一生。
而那伏在桌上酣睡的老道,不知何時鼾聲略停,咂了咂嘴,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誰也聽不清的夢囈,又沉沉睡去。
武鬆走在返回住所的路上,夜風吹拂,帶來一絲涼意。他知道,種子已經播下,能否發芽,還需時日和機緣。
但他有足夠的耐心。
這陽穀縣的棋局,他已然落子。下一步,該輪到那些潛藏在暗處的對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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