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如同瘟疫,在忠義軍中不可抑製地蔓延開來。起初是竊竊私語,隨即是壓抑的驚呼,最後化作一片死寂的絕望。那股因連戰連捷、焚毀敵巢而高漲的士氣,如同被戳破的皮囊,瞬間乾癟下去。許多弟兄茫然地站在原地,望著南方,眼中充滿了不解、憤怒,以及更深沉的疲憊。
我們在這裡浴血拚殺,枕戈待旦,究竟是為了什麼?
“昏君!奸臣!”一個年輕的士兵終於忍不住,帶著哭腔嘶吼出來,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直娘賊!老子們在北地拋頭顱灑熱血,他們卻在南邊求和!”
“嶽將軍……嶽將軍不會真的退兵吧?”
恐慌和憤怒在隊伍中滋生。軍心,在這一刻,麵臨著比任何金軍衝鋒更嚴峻的考驗。
我強壓下心中那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怒火,知道此刻絕不能亂。我大步走到一處稍高的土坡上,目光掃過下麵一張張或憤怒、或茫然、或絕望的臉。
“弟兄們!”我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靜,“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我武鬆,和你們一樣,恨不得立刻殺到臨安,問問那趙官家,問問那秦檜老賊,他們的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下麵響起一片壓抑的附和聲,無數雙眼睛聚焦在我身上。
“但!”我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拔高,“我們現在能去嗎?不能!我們的身後,是黑風寨的數萬父老!我們的周圍,是虎視眈眈的金兵!我們的身上,擔著的是北地千萬百姓盼王師北定的期望!”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嶽將軍如何抉擇,是嶽將軍的事!他若退,是迫於君命,是無奈!但我忠義軍,自成立之日起,便不是為了那臨安的趙官家而戰!”我舉起手中的戒刀,刀鋒在黯淡的天光下閃爍著寒芒,“我們為的是這身後的大好河山!為的是不讓我們的父母姐妹淪為金虜的奴隸!為的是對得起我們‘忠義’二字!”
“嶽將軍若退,金兵必反撲!我們若此刻自亂陣腳,便是親者痛,仇者快!”我目光如電,直視著眾人,“越是此時,越要穩住!越要讓完顏彀英知道,就算嶽家軍退了,這河北大地,還有我忠義軍在!還有千千萬萬個不願做亡國奴的漢家兒郎在!”
“二哥說得對!”石秀振臂高呼,“嶽將軍有嶽將軍的難處,我們有我們的骨頭!天塌下來,自己扛!”
“扛起來!”扈成雪清冷的聲音帶著斬釘截鐵的意味。
漸漸地,弟兄們眼中的迷茫和絕望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堅毅。是啊,我們本就起於草莽,並非官軍,何必為那昏聵的朝廷心灰意冷?我們的根,在這北地,在這太行山!
“傳令下去!”我沉聲道,“各部收縮,向黑風寨方向梯次轉移,加強戒備,防備金軍反撲!戴宗兄弟,加派人手,嚴密監控嶽家軍動向和完顏彀英的反應!”
“得令!”
隊伍再次行動起來,雖然氣氛凝重,卻不再混亂。我們如同受傷但更加警惕的狼群,開始有序地向我們的根基之地——太行山撤退。
而與此同時,嶽飛軍中的氣氛,比我們這裡更加壓抑、更加沉重。
十二麵代表著至高無上皇權的金牌,一字排開,放在嶽飛的案頭。金牌冰冷的光芒,映照著他那張因連日征戰而略顯疲憊,此刻卻布滿寒霜的臉。帳下眾將,如張憲、牛皋、王貴等,個個雙目赤紅,拳頭緊握,胸膛劇烈起伏。
“元帥!不能退啊!”牛皋第一個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虎目含淚,“我軍連戰連捷,河北義軍紛起響應,金賊喪膽,正是直搗黃龍、收複舊疆的大好時機!此時退兵,前功儘棄啊元帥!”
“是啊元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張憲也激動地道,“此刻退兵,如何對得起戰死的弟兄?如何對得起北地望眼欲穿的百姓?!”
“那辛棄疾還在大理寺獄中等著我們勝利的消息啊!”王貴捶胸頓足。
眾將紛紛跪倒,帳內一片懇求與悲憤之聲。
嶽飛緩緩站起身,他的目光逐一掃過這些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弟兄,掃過帳外那些翹首以盼的將士,最後,落在那些冰冷刺目的金牌上。他的手指微微顫抖,指甲幾乎要掐入掌心。
他何嘗不知此時退兵的後果?他何嘗不想一鼓作氣,收複河山?他畢生的夢想,便是“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但是……“精忠報國”四個字,是母親刻在他背上,更是刻在他心裡的烙印。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何況是十二道金牌嚴令班師?
抗旨不尊,他嶽飛便成了叛臣賊子!他麾下這十萬嶽家軍,又將如何自處?他們的家眷多在江南,難道要讓他們背負叛軍的罪名嗎?
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痛苦,攫住了這位無敵的統帥。
他閉上眼,腦海中閃過北伐以來的一幕幕:將士們奮勇爭先,百姓們簞食壺漿,河北義軍殷切的目光,還有……武鬆那支孤軍深入、焚毀真定府糧草的忠義軍……
良久,他猛地睜開眼,眼中已是一片血絲,但那份掙紮與痛苦卻被強行壓下,隻剩下一種令人心碎的決絕。
他緩緩拿起第一麵金牌,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石摩擦:
“傳令……各軍……停止追擊……準備……班師。”
“元帥——!”帳內一片悲聲。
嶽飛轉過身,背對著眾將,肩膀微微聳動,無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隻能聽到他那仿佛用儘全身力氣才擠出的、冰冷徹骨的命令:
“執行……軍令。”
公元1140年,南宋紹興十年,七月。在宋軍接連取得郾城、潁昌大捷,先鋒直抵朱仙鎮,河北忠義軍紛起響應,金軍統帥完顏宗弼兀術)準備放棄開封北撤的大好形勢下,南宋朝廷連下十二道金牌,強令嶽飛班師。
嶽家軍南撤之日,百姓遮馬慟哭,聲震原野。嶽飛仰天長歎:“十年之功,廢於一旦!所得州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難以中興!乾坤世界,無由再複!”
浩蕩北伐,功敗垂成。
而隨著嶽家軍的南撤,整個河北戰場的天平,瞬間逆轉。壓力驟減的完顏彀英,在驚魂初定之後,那雙充滿怨毒與殺意的眼睛,立刻投向了正在向太行山撤退的忠義軍。
來自金軍的、瘋狂的報複,即將如同狂風暴雨般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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