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端坐馬上的「趙王」黃晏,心中的惱怒與焦躁,竟在這一瞬間被一種強烈的欣賞所取代。
他前幾年趕赴西南戎馬刀兵曆練,見識過無數猛將勇士,但如眼前這熊龍祥一般,反應迅捷如電,膽氣豪勇過人,且能在如此劍拔弩張之際保持冷靜,言語得體的,實屬罕見。
更難得的是那份忠勇,為了主官,竟敢空手去擋他人盛怒下的長矛!
此子,是塊璞玉!
黃晏的目光直勾勾,在熊龍祥身上逡巡不去,仿佛要將他從裡到外看個通透。
他看得出,這熊龍祥根基紮實,方才那一下,靠的絕非僅僅是蠻力,更有精妙的發力技巧和對時機的精準把握。
這等人才,竟屈居一個「幽州黜置使」親兵?簡直是暴殄天物!
黃晏的心卻漸漸冷了下來,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閃過。他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張大使。”
張懷義心中一凜,連忙躬身:“王爺有何吩咐?”
黃晏卻不看他,目光依舊鎖定在熊龍祥身上,手指輕輕一點:
“你這位親兵,叫什麼名字?何方人士?現居何職?”
張懷義不敢隱瞞,如實答道:“回王爺,此子姓熊名龍祥,字子昇,原是長沙府醴泉人士。因吳逆叛亂,家園殘破,舉家北遷至幽州地界。臣觀其頗通文墨,兼有武勇,且為人忠義,便收錄為親衛,暫未授實職。”
“熊龍祥,熊子昇……好,好名字。”
黃晏點了點頭,臉上竟露出一絲難得的、近乎溫和的笑意,但轉瞬即逝,他重新看向張懷義,語氣變得平淡卻帶著巨大的壓力:
“張懷義,本王可以不再強求入城。”
此言一出,張懷義和張雲川都愣住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陳闖也詫異地看向自己的主上。
黃晏繼續道:“本王也可以不計較你今日阻撓王師、縱容屬下冒犯本王先鋒之過。”
張懷義心中非但沒有放鬆,反而更加警惕,他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尤其是來自一位盛怒的親王。
果然,黃晏圖窮匕見:“本王,隻要他。”
他的手指,堅定地指向了熊龍祥。
“將此子熊龍祥,撥入本王親衛麾下。今日之事,便一筆勾銷。本王即刻傳令後軍,拔營起寨,暫離你幽州地界。如何?”
這話如同平地驚雷,震得張懷義半晌無言。他萬萬沒想到,趙王會提出這樣一個條件!
用一個親兵,換取三萬大軍退兵,化解眼前這場足以讓他粉身碎骨的政治危機?這簡直太劃算了!
但張懷義畢竟是官場老吏,他瞬間想到了更多。
熊龍祥確實是個難得的人才,他本有意栽培。更重要的是,若就此將人交給「趙王」,傳揚出去,會不會讓人以為他張懷義軟弱可欺,用麾下勇士換取平安?而且,這會不會是「趙王」借機打探?雖然一個親兵似乎沒那麼重要……
他臉上露出極度為難的神色:“王爺……這……子昇雖隻是微臣親衛,但跟隨微臣日久,忠心勤勉,且並非軍中在冊軍官,如此調撥,於製不合啊……再者,若是傳出去,恐寒了將士們的心……”
“於製不合?”黃晏冷笑一聲,“張懷義,你跟本王講製度?你阻攔親王勤王師,就合製度了?”
他語氣轉厲:“本王不是在跟你商量!此人,本王要定了!你若不給,本王這三萬大軍,就算踏不平你幽州城,也能讓你這「幽州黜置使」做到頭!你信不信,明日彈劾你阻撓勤王、意圖不軌的奏章,就能擺滿我皇兄的禦案!”
這已是赤裸裸的威脅!張懷義臉色煞白,他知道黃晏絕對做得出來,而且在這種敏感時刻,這樣的彈劾足以致命。
權衡利弊,瞬息之間。
張懷義臉上掙紮之色褪去,化為一聲長歎,仿佛瞬間蒼老了幾歲。他轉身,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熊龍祥,語氣複雜:
“子昇啊……千歲賞識你的勇武,這是你的造化。你……可願追隨王爺,建功立業?”
他將選擇權,看似交給了熊龍祥,實則是一種無奈的放手。
熊龍祥目光掃過麵色蒼白的張懷義,又看向端坐馬上、氣勢逼人的黃晏,最後低下頭,看著自己尚在淌血的手掌。
他心中明了,自己已彆無選擇。留在幽州,今日之事必成心結,張懷義即便不遷怒,也難以再如從前般信任。而追隨這位王爺,或許真是一條不同的路。
他深吸一口氣,單膝跪地,向張懷義磕了一個頭:“大人知遇之恩,龍祥沒齒難忘!”
隨即,他轉向黃晏,聲音堅定:“末將熊龍祥,願追隨王爺,效犬馬之勞!”
黃晏臉上終於露出了真正暢快的笑容:“好!熊龍祥,從今日起,你便是本王親軍振威營的「司戈」,隨時麾下聽用!”
“末將遵命!”熊龍祥再次叩首。
一場險些流血的衝突,就以這樣一種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化解了。黃晏深深地看了一眼幽州城頭,不再多言,調轉馬頭,沉聲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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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令,拔營,後撤三十裡安寨!”
他沒有得到通往永安的道路,卻意外收獲了一員潛力無限的虎賁。得失之間,誰又能說得清呢?
……
幽州城南二十裡處,「趙王」黃晏中軍大營。
“子昇,聽張懷義介紹,你是長沙府人士,家中可還有什麼親人在?”
黃晏端坐於主位,俯視著下方垂手侍立的熊龍祥,麵容平靜而語氣平和。仿佛隻是尋常的閒話家常,而非麵對一個剛剛強索而來的親衛。
帳內燭火通明,映照著熊龍祥年輕卻沉穩的麵龐。
熊龍祥微微躬身,聲音清晰而坦誠:“回王爺,末將確是長沙府醴泉縣人士。家中……如今已無甚親近族人了。”他語氣平靜,並無刻意渲染悲苦,“吳逆叛亂之初,兵禍連結,家園遭焚,父母皆歿於戰亂。”
“末將當時年少,隨叔父一家倉皇北遷,途中叔父亦染病身故,僅餘末將與嬸母及一雙弟妹,輾轉流落至幽州地界。幸得張大人收留,嬸母如今在幽州城內做些縫補活計,弟妹年幼,尚在求學。”
他沒有避重就輕,也沒有胡亂遮掩,將家道中落、親人離散的慘狀平靜道來,唯有在提及逝去的父母和如今需要他支撐的小家時,眼神深處才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黃晏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座椅扶手上的雕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