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臨安,秋雨如絲,霧氣籠罩西湖,湖麵漣漪細碎如鱗,映著遠處雷峰塔的殘影,沉鬱而孤寂。
大寧朝廷新任「兵部左侍郎」李裕之子李濤,得了父親授意,乘舟終於到達此地。
李裕自前夏末年就於朝廷耕耘,知曉黨派紛爭派係混戰,若遇明君尚且還能製衡人心,可當今皇帝耽於政事,又受美色內宦蒙蔽,儼然不知東南此地已經變了天。
他居於廟堂,想要知曉東南實況,卻不敢委托他人,隻得派親子前來探查一番。
江南的秋雨當真是纏纏綿綿,李濤一襲青衫立於畫舫船頭,指尖拂過雕花闌乾,細雨斜穿隨風舞動,水珠順著傘骨滑落,在木板上上濺起細碎銀花。
他不過弱冠之年,眉眼清俊如畫,眸光卻似深潭,倒映著臨安城十裡煙柳、百尺朱樓。遠處雷峰塔隱在霧中,恍若一筆淡墨,唯有王府的玄色旌旗在雨中獵獵作響,刺破這水墨丹青。
“江公子,前頭便是清波門。”船夫壓低鬥笠,嗓音沙啞,“按您的吩咐,已打點過守軍。”
李濤頷首,袖中指尖摩挲著父親密信。信箋被蠟封裹得嚴實,暗紋是兵部特有的九宮格,拆閱之法唯有父子二人知曉。
化名江姓來到此地,人生地不熟的境遇攔不住他,但處處都使他生出危機感,好在父親派遣了幾名死士暗中隨行,並安排了接應。
三日前,父親在書房那句“東南賦稅十之七八不入國庫,屯兵求馬動作未停”猶在耳畔,此刻臨安碼頭的喧囂卻透著詭異——處處都是民船,連一艘大寧官家船隻都未曾見到,可那些桅杆上“東唐泊舟”的幡旗刺得人眼疼。
“這位郎君,可是要買湖筆?”
清波門下,一白發老嫗挎著竹籃迎上來,枯手掀開藍布,二十支毛筆排列齊整。李濤目光掃過筆杆刻痕,第三支的“天目”二字淡得幾乎化進竹紋——正是父親交代的暗號。
“要一支天目山兔毫。”他拋下幾枚錢幣,指尖觸到筆杆夾層的油紙時,身後忽然響起馬蹄聲。
八騎黑甲衛踏碎雨簾,當先之人麵白無須,猩紅披風下露出半截金絲袍服。李濤瞳孔微縮——竟是「司禮監隨堂太監」高全忠的義子高進忠!此人月前還在永安城勒索商賈,怎會這時現身江南?
由不得任何猶豫,他連忙閃身步入城門洞中,躲在幾個健碩的守軍身後,高進忠識得李濤模樣,若是對視必然露餡,恰在此時,城中出來三人,風流公子做派,拉過老嫗交流時,與高進忠打了個照麵。
“好巧啊梁小公子。”高進忠見了那為首的公子哥相貌,勒馬輕笑,馬鞭虛點他手中湖筆,“臨安的兔毫筆尖總帶股海腥味,不如讓咱家帶您去挑支宮製的?”
‘梁公子?’李濤穩住身形,佝僂著身子背過身去,卻仍在聽著。‘東南一地,梁姓顯赫唯有「江浙巡撫」梁琰紹一人而已,莫非?’
“高公公好久未見,當真是說笑了。”梁佳宇順勢將那做了記號的筆收入袖中,笑意溫潤如春水,“家父常說筆墨隨緣,今日本是出城遊玩,恰巧遇到公公,已是我等榮幸,怎敢再攀福分。倒是公公這…可是有要務在身?”
高進忠臉色驟變,正要回應些什麼,雨幕中忽有銅鑼聲破空,一隊王府親衛簇擁著鎏金馬車駛來,車簾掀起時,李航蟒袍玉帶的身影驚得周遭路人紛紛跪拜。李濤順勢退入人群,隨之進城,瞥見馬車後跟著十輛蒙著油布的重車,車轍深陷三寸有餘。
“是閩鐵。”身側茶攤傳來低語。李濤轉頭,見說書先生模樣的老者正擦拭一精美瓷碗,碗底隱約露出大寧聖佑年造字樣,“閩福一帶煉的精鐵,全都輾轉到了城裡,而後運出城外。”
雨勢漸急,李濤攥緊袖中密信。父親要他查的東南鹽稅、軍備、糧道,此刻如散落珍珠,獨缺一根絲線串聯……
永安禁城,文淵閣。
一場議事過後,獨獨留下「戶部尚書令」林道煌呆坐其中。鎏金燭台映得林道煌麵色慘白,戶部《太倉簿》攤在紫檀案上,墨字被朱筆勾得支離破碎。他枯指撫過“鎮江行宮來歲支銀一百萬兩”的字樣,喉頭湧起腥甜,做了好些年戶部賬目了,從未如今年這般難辦。
“林尚書還在為平叛糧餉發愁?”
陰柔嗓音驚得他渾身一顫,「司禮監隨堂太監」高全忠扶著翡翠扳指踱進來,身後小太監捧著的鎏金托盤上,赫然是蓋了印的《內帑支取錄》。
“陛下有旨,撥內帑八十萬兩修葺萬歲山溫泉宮。”高全忠指尖劃過林道煌突突跳動的太陽穴,一股怪異的感覺在林道煌腦中出現,“至於武昌糧餉…麗妃娘娘說了,恒毅將軍守城有功,讓戶部支些賞銀,並大力支持。”
林道煌霍然起身,官袍帶翻青瓷筆洗:“公公,這內帑?”
“是,內帑!”高全忠笑著退後兩步,轉身離去,空中傳來話語,“算是陛下借與戶部的,記得秋稅收上來倍數補給陛下。”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另外,「東唐王」那邊的賬目,您也得清醒一點,切莫晚節不保!”
……
林道煌望著滿地碎瓷,墨汁順著案角蜿蜒如垂死黑蛇。燭台“啪”地爆出燈花,映得《太倉簿》上“稅銀虧空四百七十萬”的記錄愈發刺目。
高全忠卷起的穿堂風掠過他脖頸,激得他想起三日前江西稅司呈上的密報——「九江知府」為補賦稅窟窿,竟將治水銀熔作官錠又上交。
恍恍惚惚之中,他沿廊道回了戶部值房,坐在椅子上,一時失了神色。
“大人,雨漏了。”當值「戶部主事」舉著銅盆來接屋頂滲水,叮咚聲裡混著戶部值房梁柱的吱呀。
林道煌盯著盆中漣漪,恍惚見二十年前的自己跪在雲南紅土坡上,前夏「雲南將軍」朱明道的馬蹄踏碎土司銀箱,那些熔化的官銀也是這樣在暴雨裡淌成溪流。
他枯手攥緊一側扶手,抓得手上血色浮動。值房外驚雷驟起,閃電劈亮了他煞白的臉。林道煌突然笑出聲,驚得「主事」摔了銅盆——
當年他替朱明道遮掩熔銀賬目,今日竟輪到宦官逼他篡改《太倉簿》,自己勤勤懇懇唯唯諾諾從前夏州縣小官一路上升到如今的六部堂官,做的都是臟活累活,卻依然不能自己做主。
五更梆子響時,老尚書扶著聖佑初年鑄鐵燈柱起身。東方魚肚白撕開雨幕,似有一輪旭日在掙脫,像極了雲南那夜被火把照亮的紅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