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海城外,一片修羅場。
寒風卷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焦糊氣,掠過屍橫遍野的戰場。殘破的旗幟浸泡在暗紅的泥濘裡,折斷的兵刃、損毀的盔甲、散落的箭矢隨處可見。烏鴉成群地在低空盤旋聒噪,迫不及待地想要落下享用這饕餮盛宴。
大寧平叛軍士兵們沉默地打掃著戰場。
一隊隊垂頭喪氣、麵如死灰的俘虜被繩索串連,在長矛的押解下走向臨時設立的俘虜營。更多的士兵則在軍官的指揮下,費力地將同袍的遺體小心收殮,抬上大車;而對叛軍的屍體,則粗暴地拖拽堆疊,等待集中焚燒或掩埋,以免引發瘟疫。
趙佳銳一身甲胄未卸,站在那座臨海的荒丘之上。腳下,是錢承澤自刎之處,一大灘暗紅發黑的血跡早已滲入凍土,旁邊丟棄著那柄卷了刃、沾滿血汙的開山鉞。
斬將之功是莫大的誘惑,因而錢承澤甚至連具完整的屍首也沒保存下來,各個部件被蜂擁而上的士卒們分而拾之。此刻,幾名兵士正將已經登記造冊成了功勳一部分的錢承澤的屍身拚湊起來。
趙佳銳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勝利的喜悅?沒有。隻有一種塵埃落定後的疲憊,以及麵對這巨大傷亡的沉重。錢承澤的愚蠢和瘋狂,最終用無數生命做了陪葬。
“將軍,”「親兵統領」徐樂康大步走上丘頂,甲葉鏗鏘,他臉上帶著激戰後的疲憊,但眼神明亮,“戰場初步清點完畢。我軍陣亡四千三百餘,重傷一千二百,輕傷不計。斬首叛軍三千餘級,俘獲近兩萬!錢逆核心黨羽或戰死或被擒,基本肅清。繳獲軍械、輜重無算,具體數目還在統計。鎮海城留守叛將已獻城投降,正在城內候令。”
“嗯。”趙佳銳淡淡應了一聲,目光投向遠方海麵上飄揚的朝廷水師旗幟,以及港口升起的縷縷白煙,“水師那邊呢?”
“「淮海水師總兵官」楚俞修楚大人報捷,俘獲大小戰船五十六艘,斬殺、俘獲叛軍水師官兵三千餘人。錢逆水師主力…已不複存在。”
“好。”趙佳銳點點頭,右手一揮,似乎甩去戰爭晦氣,“傳令下去,兄弟們好好休整,亡故的好生厚葬,受傷的也要好生救治。迅速把戰報奏報京師,一切繳獲物資都統一呈到蘇州大營,不得擅自處置。”
“是!”徐樂康領命,遲疑了一下,問道,“將軍,我軍下一步…”
趙佳銳的目光掃過這片剛剛被血與火洗禮過的土地,望向東南方隱約可見的鎮海城輪廓,又轉向更遠處的、富庶的蘇州方向。錢承澤雖滅,但東南的暗流,遠未平息。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名驛卒打扮的騎士,手持插著明黃令旗的皮筒,風馳電掣般衝上丘來,在趙佳銳馬前滾鞍落馬,單膝跪地,高舉皮筒,氣喘籲籲卻聲音洪亮:
“聖旨到!「平難將軍」趙佳銳接旨!”
趙佳銳及周圍將士立刻肅然,躬身行禮。
驛卒展開黃綾聖旨,朗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平難將軍」趙佳銳,忠勇可嘉,旬日蕩平錢逆,克複鎮海,功勳卓著,朕心甚慰!著爾部即日整飭兵馬,移駐蘇州府,兼領鎮海城防務。嚴防死守,整兵經武,彈壓地方,綏靖東南!所部有功將士,著兵部敘功議賞!欽此!”
“臣,趙佳銳,領旨謝恩!”趙佳銳雙手接過聖旨,卻是震驚不已,戰鬥才剛剛結束不久,這聖旨卻幾乎即刻到達。似是有什麼周密的安排,預料到了他的勝利?或者說無論是勝是敗,聖旨都已經提前擬好?
無暇多想,他站起身,將聖旨交給徐樂康收好。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屍骸枕藉的戰場,又望向北方京師的方向,最後定格在臨安那片富庶繁華之地。寒風卷起他玄甲上的綴紅披風,獵獵作響。
“傳令三軍!”趙佳銳的聲音沉靜而有力,在荒丘上回蕩,“收斂行裝,救治傷員,清點輜重!三日後,拔營啟程,移駐——蘇州府!”
“遵令!”眾將轟然應諾。
……
臨安,「東唐王」府邸。
暖閣內熏香嫋嫋,地龍燒得極旺,與外間的冬寒恍若隔世。「東唐王」李航斜倚在鋪著白虎皮的紫檀木軟榻上,指尖撚著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棋子,正對著麵前一副縱橫十九道的楸枰凝神。
幾位心腹幕僚垂手侍立,大氣不敢出。
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份刻意營造的寧靜。一名身著青色勁裝、風塵仆仆的信使未經通傳便疾步闖入,單膝跪地,雙手奉上一封插著三根染血雁翎的急報,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王爺!鎮海…鎮海急報!”
李航撚棋的手指微微一頓,眼皮抬也未抬,隻淡淡道:“念。”
侍立在側的新任幕僚張玄素上前接過,迅速拆開火漆封印,目光一掃,饒是他城府極深,臉上也瞬間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愕。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清晰地念道:
“啟稟王爺:鎮海戰報!錢逆承澤於今日辰時初刻,儘起城中兵馬,棄守堅城,出城與趙佳銳部決戰於城下曠野。未及午時,叛軍主力即告崩潰!錢逆殘部潰退無路,其部將臨陣倒戈,緊閉城門拒納潰兵。錢逆走投無路,率親衛欲奔港口,然朝廷水師已至,其留守水師大部已降。錢逆最終困於臨海荒丘,自刎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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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李航指尖撚著的那枚白玉棋子,失手跌落,在光滑的花梨木棋枰上清脆地彈跳了幾下,滾落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暖閣內,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地龍炭火燃燒的細微劈啪聲,以及信使粗重的喘息。
“一戰…平了?”李航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寂靜的冰寒,“區區…半日?”
他緩緩抬起頭,那張保養得宜、素來雍容沉靜的臉上,此刻布滿了難以置信的陰霾,眼神銳利如刀,直刺向跪在地上的信使,“錢承澤,擁兵數萬,據堅城,握海道,經營數載,就…這麼完了?半日?”
“就是兩萬頭豬也不能半日就抓完啊?!”
信使頭埋得更低:“回王爺,千真萬確!趙佳銳早有準備,以逸待勞,布下鐵桶陣勢,誘敵深入,再以兩翼精騎側擊分割…錢逆…錢逆剛愎自用,棄城浪戰,正中其下懷。其麾下軍心不穩,一觸即潰…半日,已是…高估了。”
“廢物!蠢貨!莽夫!”李航猛地一拍軟榻扶手,發出一聲悶響!他霍然起身,在暖閣內煩躁地踱步,猩紅的蟒袍下擺帶起一陣風,“本王費儘心機送去錢糧,指望他能在東南攪動風雲,拖住朝廷的平叛軍,為本王爭取時間。
他倒好!竟像個輸紅了眼的賭徒,把全部身家性命押在一把毫無勝算的爛牌上。半日!半日就輸得乾乾淨淨,連翻本的機會都沒有!白白葬送了一支數萬人的大軍,葬送了一個牽製朝廷的絕好棋子。”
他越說越怒,聲音如同淬了冰:“愚不可及!勇?他那叫匹夫之勇!莽夫之勇!簡直是…是爛泥扶不上牆!白白浪費了本王一番心血!”暖閣內溫度明明很高,但幾位幕僚卻感覺脊背發涼。
李航踱了幾步,停在巨大的雕花窗前,望著窗外臨安城冬日裡依舊不失繁華的街景,胸膛劇烈起伏,顯然在強行壓製著怒火。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轉過身,臉上的暴怒之色已斂去大半,重新恢複了那種深沉的平靜,隻是眼底的寒意更甚。
“罷了。”他揮揮手,仿佛拂去一件微不足道的塵埃,“一個注定要死的莽夫,早死晚死罷了。隻是可惜了那些士卒…還有,趙佳銳這隻憨樣惡虎,怕是…要調轉頭來了。”
他踱回軟榻前,卻沒有坐下,目光掃過幾位心腹,語氣陡然一轉,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錢承澤這灘爛泥指望不上,朝廷的目光很快會聚焦東南。我們…不能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