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西南,旺山。
這座扼守太湖通往蘇州府城要道的低矮丘陵,此刻已完全褪去了春日應有的溫婉。
連綿的春雨並未帶來滋潤,反而將山野浸透成一片泥濘的沼澤。
山勢雖不高,卻起伏連綿;林木雖不密,卻也足以藏兵。
它像一枚楔子,釘在太湖平原與蘇州城牆之間,成為趙佳銳精心構築的“沿湖築壘,山水相連”縱深防禦體係中的關鍵一環。
奉命駐守此地的,正是趙佳銳的心腹愛將、「虎賁校尉」楊傑。
此刻,他渾身泥漿與血汙混雜,拄著卷刃的腰刀,半跪在旺山主峰一塊被雨水衝刷得露出青石的坡地上,粗重地喘息著。
他身披的鐵甲遍布刀痕箭孔,左肩胛處一個猙獰的血洞仍在汩汩冒血,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鑽心的劇痛。
身邊,原本五百名虎賁營精銳,如今還能站立的已不足百人,人人帶傷,背靠著背,在泥水中勉力支撐著搖搖欲墜的防線。
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硝煙和泥土的腥氣,彌漫在潮濕的空氣裡,令人窒息。
山下,如同蟻群般蠕動的,是東唐軍猩紅的旌旗和密密麻麻的刀槍。
中軍那麵猙獰的“龔”字大旗,在細雨中獵獵招展,透著刺骨的殺伐之氣。
旗下,東唐「懷勇校尉」龔安,那個在嘉興城破後因“率先登城”和“肅清頑抗”而獲李逸重賞、曆次戰鬥殺伐無數的悍將,正冷笑著眺望山頭的殘兵。
“楊校尉!賊兵又要上來了!”
一名滿臉血汙的「十人長」嘶啞著嗓子喊道,聲音裡帶著難以抑製的疲憊和絕望。
楊傑猛地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眼中燃燒著近乎瘋狂的火焰。
恥辱!巨大的恥辱感灼燒著他的心臟!就在昨日,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李逸主力攻破嘉興後,稍作休整,便如毒蛇出洞,兵鋒直指蘇州,沿途攻城略地幾入無人之境。
其先鋒龔安率五千精銳步卒,沿著太湖南岸官道快速穿插,意圖繞過趙佳銳依托太湖、滆湖、長蕩湖、石臼湖等布設的“銅牆鐵壁”,直撲蘇州城下。
旺山,正是龔安選定的突破口。
楊傑駐守旺山,手中有趙佳銳調撥給他的三千精銳,其中一千是他一手帶出來的虎賁營老卒,另兩千則是臨時配屬的地方衛所精銳。
趙佳銳的軍令清晰明確:“依托山勢水網,深溝高壘,遲滯消耗,絕不可浪戰!待敵疲憊,水師韋揚波將軍自太湖出擊斷其後路,康燕將軍自蘇州城出援夾擊,必可全殲此股驕兵!”
然而,當龔安的先鋒耀武揚威地出現在旺山腳下,看到那麵曾在嘉興屠戮大寧士卒時飄揚的“龔”字旗,看到敵軍陣前瘋狂的辱罵和挑釁,楊傑的理智瞬間被怒火吞噬了。
“狗賊!安敢如此!”楊傑目眥欲裂。
龔安在嘉興得勝後直奔蘇州而來,如今竟敢如此狂妄,極致的勝負欲在他心中奔湧,加上對自身虎賁營戰力的絕對自信,以及一絲對配屬衛所兵的不屑,趙佳銳“不可浪戰”的嚴令被他拋諸腦後。
“虎賁營!隨我衝下去!宰了龔安那狗娘養的!救下百姓!”
楊傑拔刀怒吼,一馬當先,竟率領一千虎賁營精銳,不顧副手勸阻,悍然放棄了堅固的預設陣地,如同下山猛虎般衝入泥濘的平野,直撲龔安的位置所在。
這正中龔安下懷。
“嘿,莽夫!”龔安獰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計謀得逞的陰狠。
他故意示弱,前陣稍觸即潰,佯裝混亂後撤,同時命令部分士卒裝作無畏頂上楊傑衝鋒,打亂其陣型。
“不要衝散陣型!繞過去!衝賊將!”楊傑雖怒,尚存一絲清醒,厲聲約束部下。
虎賁營不愧精銳,硬生生在抵擋的兵丁中劈開一條血路,陣型雖散,鋒矢依舊銳利地刺向龔安所率一師。
然而,就在虎賁營即將撞上龔安本陣的刹那,異變陡生!
兩側看似泥濘不堪、蘆葦叢生的窪地中,陡然豎起無數麵猩紅的旗幟。
早已埋伏在此的東唐伏兵如同蟄伏的毒蠍,猛地探出了致命的尾針。
強弓硬弩如同潑水般從側翼攢射而來,瞬間將衝鋒勢頭正猛的虎賁營射得人仰馬翻。
“有埋伏!結圓陣!”楊傑肝膽俱裂,嘶聲狂吼,但為時已晚。
衝鋒的陣型已亂,陷入泥沼,麵對兩側居高臨下的攢射和正麵龔安親率生力軍的反撲,虎賁營縱是百戰精銳,也瞬間陷入了絕境。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虎賁營將士浴血奮戰,用生命撕咬著包圍圈。
楊傑身先士卒,手中腰刀化作奪命寒光,接連劈翻數名東唐悍卒,直衝龔安主旗。
龔安見此冷笑,身邊數名重甲親兵挺矛迎上。
楊傑頗為悍勇,格開長矛,一刀劈斷一名親兵手臂,卻被另一名親兵的長矛狠狠刺中肩胛,若非親兵拚死相救,險些被龔安趁機一刀梟首。
混戰中,一千虎賁營精銳,硬生生在數千敵軍的圍殺中撕開一道血口,楊傑帶著不足三百渾身浴血的殘兵,在付出一名「司馬」和多名「都尉」戰死的慘重代價下,才勉強撤回旺山主峰預設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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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山上的兩千衛所兵,被山下慘烈的廝殺和虎賁營的慘狀驚得麵無人色。
當龔安重整旗鼓,驅趕著俘虜和敗兵屍體為前導,開始對旺山主陣地發起猛攻時,衛所兵的士氣幾近崩潰。
若非楊傑帶傷督戰,連斬數名畏縮不前的軍官,勉強穩住了陣腳,旺山陣地恐已易手。
一夜鏖戰,暴雨如注。龔安指揮東唐軍如同不知疲倦的群狼,一波又一波衝擊著旺山搖搖欲墜的防線,其餘幾個進攻陣線的東唐校尉也趕來支援。
旺山駐地衛所兵傷亡慘重,虎賁營殘兵更是十不存一。
雨水混合著血水,將整個山坡染成了暗紅色,屍體層層疊疊,成為新的障礙。
此刻,龔安看著山上那麵殘破卻依舊倔強飄揚的“楊”字旗和所剩無幾的守軍,勝券在握。
“楊傑!念你是條漢子!放下兵器,本將饒你不死!否則,待我大軍踏平此山,雞犬不留!”
龔安運足中氣,聲音穿透雨幕,傳聲兵層層向前,聲音一次次放大,帶著殘忍的戲謔。
山上的楊傑聞言,怒極反笑,牽動傷口,咳出一口血沫。他掙紮著站起身,對著山下厲聲咆哮,聲音嘶啞卻如同受傷的猛虎:
“龔安狗賊!嘉興血債未償,今日又中你歹計,屠戮我麾下士卒!我楊傑在此立誓,隻要一息尚存,必取爾狗頭,祭奠枉死冤魂!想踏平旺山?拿你東唐賊子的屍骨來填!”
他猛地奪過身邊親兵手中一杆折斷的旗槍,用儘全身力氣,狠狠擲向山下龔安大旗的方向!
旗槍帶著淒厲的破空聲,雖力竭墜落在半山腰,卻引得山上殘存的寧軍爆發出最後的怒吼:
“殺龔安!雪恥報仇!”
龔安臉色鐵青,眼中殺機暴漲:“不識抬舉,傳令,全軍壓上!一個時辰內,給我把旺山碾平!楊傑首級由我來取!”
震天的戰鼓再次擂響,比之前更加狂暴。東唐軍如同洶湧的赤潮,從三個方向,踏著泥濘和同伴的屍體,向著旺山主峰發起了最後的、也是最凶猛的衝擊。
……
戰鬥,慘烈到無以複加。
泥濘的山坡成了吞噬生命的絞肉機。東唐士兵頂著盾牌,嚎叫著向上攀爬,不斷被滾落的礌石、射下的冷箭打倒,屍體翻滾著砸向下方的同伴。
守軍已無滾木火油,箭矢也所剩無幾,隻能用刀槍,用石頭,甚至用牙齒,在狹窄的壕塹、殘破的胸牆後與蜂擁而上的敵人展開最原始的搏殺。
楊傑成了所有東唐士兵的目標。他渾身是血,如同從地獄歸來的修羅,手中那把缺口斑斑金翅陰陽鉞的揮舞如風,每一次劈砍都帶起一蓬血雨。
數名東唐悍卒試圖圍攻他,卻被他以傷換命,悍然斬殺。
他的勇猛暫時穩住了核心陣地的軍心,殘存的虎賁營老卒和少數被激起血性的衛所兵緊緊簇擁著他,死戰不退。
“擋住!援軍…援軍就快到了!”
楊傑嘶吼著,既是鼓舞士氣,也是給自己最後一點渺茫的希望。
他心中悔恨交加,若非自己一時衝動,何至於此?他辜負了大帥的信任,更將數千將士帶入了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