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喻廷和謝必才站在城頭,望著關外重新變得密密麻麻的闖軍營寨和遠處戰場上尚未散儘的硝煙,心情沉重到了極點。
是昔太祖皇帝英明神武,禹都登封起兵不久,也率了數萬人馬強攻這虎牢關不下,最後也是圍困得破。
喻廷瞧著這晚霞漫天,仿佛看到了當年前夏虎牢關守將四處無援孤守到最後一刻的決絕和無奈。
好像唯有投降才能保全性命,但他斷不是那樣的人,三十二歲的年紀,處於正四品的位置上,朝野上下可不是讓他來當孬種的。
也許,有什麼破局之法呢?
……
“喻大人,依下官愚見,這虎牢關,恐怕是難以據守了。”
是夜,謝必才對麾下數百兵丁下了命令,絕不可嘩變逃散,隻身一人來到了喻廷指揮所在地——緊鄰關隘的一處碉堡內。
他沒想過要打擊喻廷的防守決心,但也覺得有必要把自己的顧慮吐露一二。
“而今那羅揚新勝,自然可能乘勝進攻,此處距洛陽府百餘裡,王丁迅潰敗回洛,就算重新組織兵力來援,也得五六個日夜之後。”
喻廷滿臉愁容地邀請他坐下,卻遲遲沒有答話。
沉默了好一陣,他重重的歎出一口氣,臉頰似乎都耷拉了下來。
“鄭州那邊情形如何了,謝大人可有消息。”
謝必才卻沒有想到他突然來這麼一問,隻尷尬的啊啊了兩聲,兩人一齊沉默起來。
又是一陣無言,終究是謝必才打破了這僵局:“喻大人,依照放出去的探子所報,方圓百裡內,恐怕是沒有任何助力可以前來。”
“朝廷既然視虎牢關如無物,那做臣子的自然也隻能依情形而變通,下官也不遮掩了,不如早些投了這闖軍,也好過關破之時身死魂滅!”
謝必才這番話,如同在喻廷本就沉重的心頭又狠狠砸下一塊冰,冷得他幾乎窒息。
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瞪著眼前這位一州牧首,昨日還一同慨歎時艱、同情亂民的“同僚”,竟如此快就萌生了投賊之念!
一股難以抑製的怒火騰地竄起,瞬間燒紅了喻廷的眼睛。
他霍然起身,因連日的焦慮和疲憊而顯得有些憔悴的臉龐因憤怒而扭曲,手指顫抖地指著謝必才,聲音因極致的憤慨而變得尖利:
“謝大人!你…你方才所言,是何混賬話?!投降?你我身為朝廷命官,身受國恩,守土有責!虎牢關乃天下雄關,朝廷咽喉,豈可輕言棄守,更遑論屈膝事賊?!”
“那馬有成是何等樣人?一介流寇頭子,僭越稱帝,禍亂天下!我等讀聖賢書,明忠孝節義,豈能向此等逆賊搖尾乞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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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對得起皇上,對得起朝廷,對得起你身上這身官袍,對得起你鄭州任上那些或許真的‘可憐’的百姓嗎?!若人人都如你這般見勢不妙便思投降,這天下還有何綱常倫理可言?大寧江山,哪還有存續的道理?!”
喻廷越說越激動,胸膛劇烈起伏,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謝必才臉上。他激烈的指責在狹小的碉堡內回蕩,震得牆壁上的灰塵似乎都簌簌落下。
謝必才沒有反駁,也沒有抬頭。他隻是默默地聽著,身體微微佝僂,仿佛喻廷每一句斥責都化作無形的重量,壓得他脊梁愈發彎曲。
他盯著自己官靴上沾滿的泥濘和暗紅色的、不知是血還是泥的汙漬,一言不發。
待喻廷喘著粗氣,暫時停歇下來,碉堡內隻剩下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和外麵隱約傳來的風聲、巡夜士兵的腳步聲時,謝必才才緩緩抬起頭。
他的臉上沒有憤怒,也沒有羞愧,隻有一種近乎麻木的、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絕望。
他聲音沙啞,低沉得幾乎像是在自言自語,卻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錐子,狠狠刺向喻廷激昂氣節的軟肋:
“喻大人……罵得好,罵得對……下官……確實愧對聖恩,愧對朝廷……”
他頓了頓,渾濁的目光看向喻廷,語氣陡然變得尖銳而直接,連續三個問題,如同三把冰冷的匕首,捅破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大義外衣:
“可是……喻大人,您沒有家小嗎?”
“您……就真的不想活命嗎?”
“您……難道就不想留著這有用之身,以待將來,或許還能做下些彆的功績,而非白白葬身於此,與這孤關一同化為齏粉嗎?!”
這三個問題,一個比一個更誅心,一個比一個更現實。
尤其是“家小”二字,像是一記重拳,狠狠擊中了喻廷內心深處最柔軟、最無法忽視的地方。
他仿佛能看到遠在故鄉,倚門望歸的老母,燈下縫衣的賢妻,稚嫩懵懂的兒女……
他的激昂,他的氣節,在至親之人的安危與期盼麵前,突然變得有些蒼白和奢侈。
喻廷猛地噎住了,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所有慷慨激昂的斥責都被堵在了胸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張著嘴,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身體微微晃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重重地坐回了椅子上。
碉堡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比之前的沉默更加壓抑,更加令人窒息。隻有油燈燈芯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輕響,映照著兩人截然不同卻同樣痛苦的神情。
喻廷低下頭,雙手死死抓住膝蓋上的袍服,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謝必才的話,像毒蛇一樣鑽入他的腦海,瘋狂撕咬著他堅守的信念。
是啊,家小……性命……未來……這些最樸素最基本的訴求,在冰冷的現實和死亡的威脅麵前,擁有著何等巨大的力量?
時間一點點流逝。喻廷內心的天人交戰幾乎要將他撕裂。
一邊是忠君愛國、士人氣節的錚錚鐵骨;另一邊是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以及對生命最本能的渴望。
最終,他猛地抬起頭,眼中雖然布滿了血絲,充滿了痛苦和掙紮,但那份底色裡的決絕,卻重新凝聚起來,帶著一絲悲愴的意味。
他的聲音不再高昂,卻異常低沉而堅定,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謝大人……你的話,狠毒…卻也現實。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家小之念,性命之貴,喻某……豈能不知?”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藉此吸入足夠的勇氣:“但是,謝大人你聽好了——我喻廷,可以放你走。”
謝必才猛地一震,愕然看向他。
喻廷繼續道,語氣決絕:“你要投賊,你要逃命,你要帶著你的五百兵丁撤往西邊,甚至你要獨自潛行離去……那都是你謝必才自己的選擇,你自己的造化!我喻廷,絕不阻攔!”
“但是——”他聲音陡然拔高,斬釘截鐵,“要我開城投降,屈膝於闖逆的旗下?絕無可能!”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碉堡的石壁,望向了遠處黑暗籠罩的關牆,望向了關外數萬虎視眈眈的敵軍,也望向了冥冥之中某種他堅信存在的道義:
“臨危方顯氣節,板蕩乃識忠臣!我喻廷,自十餘歲起便敢追隨太祖皇帝起兵,蕩滌寰宇,重建大寧!一路走來,見過的屍山血海,經曆過的九死一生,難道還少了嗎?”
“怕死?若怕死,當年就不會提著腦袋跟隨太祖!這頂烏紗,這項上頭,是朝廷給的,更是無數袍澤用命換來的!豈能在賊兵壓境之時,用來做搖尾乞憐的幌子?!”
他站起身,雖然身形不算高大,此刻卻自有一股凜然不可犯的氣勢:
“辱沒自身之事,喻某斷然不為!虎牢關在,喻廷在;虎牢關破……喻廷,唯死而已!謝大人,道不同,不相為謀。你……請自便吧!”
說罷,喻廷轉過身去,不再看謝必才一眼,隻留給對方一個決絕而疲憊的背影。
他的話語在小小的碉堡內回蕩,充滿了悲壯與孤獨,卻也帶著一份不容置疑的堅定。
生與死,忠與叛,在此刻,被他清晰地劃下了一道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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