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葉向高如此說話，程光陽當即沉默不語，想聽聽對方接下來要說什麼。
葉向高停頓片刻，開始顧左言它道：
“複甫，你知不知道，因為皇上遲遲不肯放人，如今內閣、六部、都察院，已經許多高官大員，怒火中燒，對皇上心生不滿了，甚至還有不少人提出要集體離任。”
“如今大明是什麼情況，你也清楚，邊防吃緊、國庫空虛、吏治敗壞，可以說朝廷兩百幾十年來，就沒有比現在更危險的時候。此時此刻，倘若京城這麼多官員突然離任，一走了之，局勢會變成什麼樣子？”
程光陽動了動口，想說什麼又打住了。
其實葉向高說的話，不無道理。
以前萬曆帝在那會兒，遼東還沒有發生變故，就算皇帝各種懶政怠政，各種缺官不補，官員們再怎麼內鬥，大明朝這艘破船，依舊能夠開下去，不至於立刻沉沒。
可現在不一樣了。
自從努爾哈赤起兵反明以來，遼東方麵，幾乎每天都在大量燒錢。這些錢自然不可能隻從皇帝的內帑中燒，所以朝廷隻能加征遼餉。
而加征遼餉，意味著必須委派官吏，否則誰來給朝廷辦事。
薩爾滸之戰結束後，萬曆帝也漸漸意識到這件事，開始著手補充官員，可惜還沒怎麼補充，對方就一命嗚呼。
新繼位的泰昌帝，因為和東林黨人關係不錯，於是在他繼位的一個月內，大量起複在野的東林黨人。
搞到現在，大明朝朝堂上下，處處都有東林黨人的影子，尤其是前些日子方從哲離開內閣後，這種情況尤甚。
倘若這幫東林人，真的說乾就不乾了，全部集體辭職，短時間內，大明朝很可能真的會陷入癱瘓狀態。
到時候會引發什麼後果，誰也不好說。
“複甫，老夫知道，你是個有大局觀的人，若非如此，今天我也不會叫你過來，與你說這些。”
見程光陽臉上的表情，似乎有所動容，葉向高知道自己方才的話，對方已經聽進去了，接著道：
“你放心，老夫請你幫忙，也不是白讓你幫的。距離上次京察大計，已經過去五年，這次吏部和都察院方麵，準備提前舉行京察大計，日期定在明年正月。”
程光陽聞聽此言，瞬間便猜到了葉向高想表達的意思。
曆史上，天啟時期的確舉行過一次京察大計，由於當時從內閣到吏部，再到都察院，幾乎全是東林黨人在主持，因此與東林黨有過節的齊楚浙三黨成員，幾乎都逃不過被貶謫、削官，趕出朝廷的命運。
如今葉向高主動提及此事，既是在向程光陽釋放善意，也是在隱隱發出威脅。
“複甫，你們興明社現在可不得了，六部六科、二司五寺，到處都有你們的人，這幾年他們跟著你，也算沾了不少光，官級升得很快。你也不想明年京察之時，他們全都被貶出京城吧？”
果不其然，葉向高接下來的話，很快印證了程光陽的猜測。
“複甫，隻要你這次肯幫老夫的忙，勸皇上把詔獄裡那些人放出來，老夫保證，明年正月的京察大計，你們興明社的人，一個都不會有事。”
見程光陽還在猶豫不決，葉向高於是加大籌碼道：
“非但如此，老夫還會與吏部那邊商議，屆時若是遇到什麼好的官缺，可以留一些給你們興明社的人補上，這樣你認為如何呢？”
程光陽撇嘴道：“我看相國如今是有求於我，才會說出此言，到時候會是何種結果，卻也難說。”
“怎麼，莫非在你心裡，老夫是個說話不算話的人？”葉向高皺眉道。
“非是晚輩不信任相國，我隻是不信任其他人。”
程光陽滿臉不悅道：“相國應該知道，你們那些‘正人君子’，是如何仇視於我的，屆時就算相國肯擔保興明社平安無事，難道其他人也會放過我們嗎？”
“這個你大可放心。”
感覺手裡的魚竿又動了，葉向高忙轉過頭去，邊握緊魚竿邊道：
“老夫在他們那裡，還是能說一不二的，定然不會對你食言，前提是你要答應老夫的要求。”
程光陽沉默片刻，感覺自己與葉向高的談話，似乎陷入了某種被動，忙轉移話題道：
“葉相國，據晚輩對你的了解，相國你也是那種顧全大局，不喜歡鑽牛角尖的人，晚輩實在不明白，你為何要與東林那幫小人攪在一起？他們有什麼好的？”
葉向高雖是東林黨，但在曆史上，此人確實是一個老成持重，肯為國事操勞的大臣。這一點，和其他那些隻會內鬥的東林黨人，顯然是不太一樣的。
“人心隔肚皮，誰是君子，誰是小人，你我又如何說得清楚？”
葉向高說到這裡，突然站起身來，手中魚竿向上一提——這次終於釣到魚了，還是一尾紅鯉。
“複甫，我們東林諸臣與你的追求，其實是一樣的，你當初創立興明社是為了什麼，是不是耳聞目睹，發現朝廷黨爭不斷、烏煙瘴氣，心中憤憤不平，於是想要拉攏一批誌同道者，杜絕這些怪象，掃平妖氛，中興大明？”
見程光陽沒有回應，葉向高自顧自道：
“老夫當年之所以跟東林諸臣來往，其實也是存有和你一樣的念頭，那時候的東林諸臣，不貪名，不慕利，所言所行，皆是為了心中的大義，一旦認定了某種目標，雖九死其猶未悔也。”
“那是以前……”
程光陽接過對方的話，憤憤道：“現在的你們，早就變質了。為了黨同伐異，可以不顧國家利益，不管社稷安危，大明交到你們的手中，一定會走向萬劫不複！”
“也許你說的，的確不錯……”
葉向高搖了搖頭，長歎一聲道：“可是複甫，你捫心自問，如果今天執掌朝政的，不是我們東林，是你們興明社，你會怎麼做，追隨你的那些人，他們又會怎麼做？”
“你能保證他們所有人，全都跟你步調一致，永遠不會變質嗎？”
“我，我們……”
程光陽被葉向高的話問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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