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磐石”聚落那模擬的人造天光循環中,不緊不慢地滑過了十五個日夜。
對於被囚禁於此、前途未卜的廣廈工程師們而言,這十五天是焦灼而漫長的等待,每一天都像是在滾燙的烙鐵上煎熬。對於王叔,則是混合了對李豫狀況的擔憂、對自身處境的警惕以及一絲對莎拉承諾能否兌現的疑慮。
而對於莎拉,這十五天,則是一場日益沉重的、無聲的消耗戰。
李豫依舊安靜地躺在她的床上,如同沉浸在一場不願醒來的長夢之中。他背後的銀色紋路不再閃爍,仿佛徹底沉寂了下去,與他蒼白的皮膚融為一體,隻有偶爾在特定角度的光線下,才能隱約看到那異常平滑流暢的金屬質感,提醒著人們那非同尋常的嵌入。他的生命體征一直平穩,甚至平穩得有些過分,仿佛新陳代謝都降低到了某個極低的水平,僅僅維持著最基本的需求。
林依幾乎成了這間臥室裡一件固定的擺設。她固執地守在地板上那個位置,除了被王叔強行拉去進行最基本的三餐和生理需求外,幾乎不離開半步。她不吃不喝不睡的狀態讓王叔和莎拉都感到心驚,最終在王叔半強迫半勸說下,她才勉強接受了一些流質食物和短暫的、靠在牆邊的淺眠,但一旦醒來,她的目光便會立刻回到李豫身上,仿佛那是她與這個世界唯一的錨點。她的沉默和專注,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屏障,將外界的紛擾隔絕在外。
王叔敏銳地察覺到,莎拉每天回到這間石屋時,臉上的疲憊之色一天濃過一天。那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勞累,更是一種精神被持續透支、承受著巨大壓力的憔悴。她火紅色的頭發似乎都失去了往日的一些光澤,常常一進門就癱坐在客廳的椅子上,揉著發脹的太陽穴,久久不語。
“莎拉小妞,”在第十五天的傍晚,看著莎拉又是一臉倦容地推門進來,連工裝外套都懶得脫就倒進椅子裡的樣子,王叔終於忍不住,用他那略帶沙啞的嗓音開口問道,“外麵……情況不太妙?”
莎拉抬起眼皮,看了王叔一眼,那雙原本明亮銳利的眼睛此刻布滿了血絲。她張了張嘴,似乎想習慣性地用“沒事”搪塞過去,但看著王叔那雙洞悉世事的眼睛,以及旁邊臥室門縫裡透出的、林依守候的身影,她最終放棄了掩飾,重重地歎了口氣,將臉埋進了手掌裡。
“……雷和馬庫斯,還有幾個老家夥,”她的聲音悶悶地從指縫裡傳出來,帶著濃濃的無力感,“他們……越來越坐不住了。”
王叔眉頭一擰,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聽著。
“他們害怕……”莎拉抬起頭,臉上寫滿了疲憊與掙紮,“蟲潮是退了,但蟲後……就在李豫身上。他們覺得那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再次‘蘇醒’,帶來比之前更可怕的災難。他們要求……要求我把李豫交出去,由他們……‘處理’。”
“處理?”王叔的聲音瞬間冷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怎麼處理?切片研究?還是直接人道毀滅?”
莎拉痛苦地閉上眼睛:“我不知道……他們沒說那麼明白,但無非就是那些手段。他們覺得,隻有徹底消除這個‘隱患’,聚落才能真正安全。”
“那你呢?”王叔盯著她,“你怎麼說?”
“我還能怎麼說?!”莎拉猛地站起身,情緒有些激動,聲音也提高了八度,“我答應過你們!隻要你們幫忙擊退蟲潮,就放你們離開!這是我親口許下的承諾!不能言而無信!”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著,眼眶微微發紅:“是,我年輕,資曆淺,很多老家夥不服我。但我能坐在這裡,能調動資源,不僅僅是因為我繼承了父親的技術,更是因為我還繼承了他留下的人脈和……一部分人的信任!我據理力爭,我告訴他們李豫現在是‘共生’狀態,蟲後不會主動危害他,更不會危害聚落,強行乾預才是最大的危險!我告訴他們,信守承諾是我們自由軍,尤其是我們‘磐石’能夠在這殘酷宇宙中立足的基石!”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一開始,支持我的人還有一些……可是,一天,兩天……李豫一直不醒……那些反對的聲音就越來越大。他們說我感情用事,說我被你們這些外來者迷惑,說我……不顧聚落的安危。”
莎拉無力地坐回椅子上,喃喃道:“我的聲音……已經快壓不住他們了。馬庫斯已經明確表態,如果三天內李豫再沒有醒轉的跡象,為了聚落的‘絕對安全’,他將動用他作為最高軍事負責人的權限,強製接管……‘處理’事宜。”
客廳裡陷入一片死寂。隻有莎拉粗重的呼吸聲和林依在臥室內幾乎微不可聞的、平穩的呼吸聲。
王叔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早就知道這所謂的“自由”不會那麼容易到手,卻沒想到最大的危機並非來自外部,而是這看似獲救後的內部傾軋。
夜幕徹底降臨,模擬天光切換成了柔和的、帶著星點的夜晚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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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看著依舊如同石像般守在臥室裡的林依,歎了口氣,走上前去。
“丫頭,”他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溫和,“去我那邊躺一會兒,哪怕閉眼養養神也好。你這樣熬下去,不等這小子醒,你自己就先垮了。他要是醒了,看到你這樣,心裡能好受?”
林依抬起頭,黑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看向王叔,又看了看床上毫無動靜的李豫,嘴唇抿了抿,罕見地沒有立刻拒絕。連續多日不眠不休的守護,即使以她那非人的體質,眼底也終究是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青黑。
王叔不由分說,半拉半扶地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聽話!就去一會兒!我幫你看著!他要是動了,我立馬叫你!”
林依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被王叔拉出了臥室,帶到了王叔隔壁臨時休息的房間。
客廳和臥室終於暫時安靜了下來。
莎拉獨自坐在客廳裡,聽著隔壁房門關上的聲音,又看了看自己臥室那敞開的門縫,裡麵透出李豫安靜躺著的輪廓。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和壓力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站起身,鬼使神差地,再次走進了自己的臥室,輕輕關上了門,仿佛這樣就能將外界的紛擾暫時隔絕。
她走到床邊,低頭凝視著李豫沉睡的臉。十五天的昏迷並未讓他消瘦太多,他的眉眼很平靜,仿佛隻是陷入了普通的安眠,完全不知道自己背上承載著什麼,也不知道外麵正因他而醞釀著怎樣的風暴。
看著這張臉,莎拉腦海中不受控製地浮現出十五天前,在七號節點那地獄般的戰場上,他穿著“角鬥士”裝甲,與自己並肩作戰的畫麵;想起他發現自己父親照片時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想起他答應幫助抵禦蟲潮時的堅定;更想起蟲後降臨、裝甲失靈時,他那具裝甲依舊頑強矗立的影子……
是他,還有那個叫林依的女孩,以及那個嘴硬心軟的王隊長,幫助她守住了父親犧牲性命也要保護的地方,完成了父親未竟的事業。
而如今,她卻連兌現一個最基本的承諾,都顯得如此艱難。
愧疚、感激、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覺的、被這連日壓力催生出的微妙依賴感,以及那迫在眉睫的、來自聚落內部的巨大壓力,種種情緒如同亂麻般交織在她心頭,讓她鼻子發酸,眼眶發熱。
她慢慢地、極其小心翼翼地,在床沿坐了下來。動作輕得仿佛怕驚擾了他的安眠,也怕驚擾了自己心中那陌生的悸動。
臥室裡隻有兩人清淺的呼吸聲。
莎拉的目光久久流連在李豫的臉上,仿佛要將他此刻的容貌刻進心裡。過了許久,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又像是被一種無形的衝動所驅使,她微微俯下身。
火紅色的發絲垂落,輕輕掃過李豫的額角。
一個輕柔的、帶著顫抖的、如同蜻蜓點水般的吻,落在了李豫微涼的嘴唇上。
一觸即分。
如同偷吃了禁果的夏娃,莎拉猛地直起身子,臉頰瞬間燒得通紅,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跳出來。她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剛才做了什麼。
她看著依舊毫無所覺的李豫,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被更深的複雜情緒所取代。
“……對不起……”她用幾乎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喃喃低語,像是在為那個突兀的吻道歉,又像是在為即將可能發生的事情提前懺悔。
“我答應過……會送你們走的……”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卻又透著一股決絕,“再過兩天……無論你醒不醒……我都會想辦法……送你們離開這裡。”
她的目光描摹著李豫的輪廓,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眷戀與失落。
“……隻是……等到離開以後……”
“……你還會不會……記得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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