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委員會的搜救船內部，光潔如鏡的金屬走廊、柔和卻缺乏溫度的照明、以及空氣中彌漫的標準化消毒劑氣味，無一不在提醒著李豫，他們已經從那個充滿掙紮、血腥與扭曲溫情的邊緣地帶，回到了秩序與規則的疆域——儘管這秩序冰冷而程序化。
然而，想象中的治療和安撫並未第一時間到來。他們連同那些依舊處於休眠狀態的工程師，在被轉移到搜救船後，立刻被分開關押——或者說，被“隔離”在了不同的休息艙室內。這些休息艙比“魯班2號”上殘存的客艙要舒適標準得多，有柔軟的床鋪、獨立的清潔單元，甚至還有一個提供基礎合成食物和水的分配器，但門鎖是從外部控製的。
審問，或者說“情況核實”，在他們登上搜救船後不到兩小時就開始了。
過程枯燥而充滿重複性。不同的官員輪番進入他們的休息艙，穿著筆挺的製服，臉上掛著職業化的、不帶任何個人感情的嚴肅表情。問題翻來覆去，核心始終圍繞著那幾個關鍵點：遭遇的海盜特征、戰鬥的具體過程、防衛軍如何覆滅、工程師為何傷亡、他們三人如何幸存並反殺。
李豫、王叔和林依，早已將那份精心編造的“台詞”爛熟於心。
李豫的回答謹慎而克製，儘量貼合一個僥幸生還、心有餘悸的年輕保安形象，隻在描述“反殺海盜”時，會適當流露出符合年齡的、混雜著後怕與一絲硬撐的“英勇”。
林依的表現則堪稱“完美”。她的回答極其簡潔，甚至有些機械，完全複述王叔教導的核心要點，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眼神平靜得近乎空洞。這種異常的反應，反而被審問者自行腦補解釋為“遭受巨大創傷刺激後的應激性情感封閉”。
王叔則充分發揮了他老油條的本色。他時而悲憤地控訴海盜的凶殘，時而沉痛地緬懷犧牲的防衛軍同袍，時而又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和不易察覺的吹噓，描繪他們三人是如何在絕境中爆發出驚人戰鬥力，最終險之又險地乾掉了所有登船海盜。他的表演情感飽滿，細節豐富，邏輯自洽，將一個經驗豐富、臨危不亂的老兵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
第一輪的集中審問在沉悶和重複中過去了大半天。那些官員記錄下他們的口供，臉上看不出信或不信，隻是公式化地表示“情況已記錄在案，後續可能還需配合調查”，然後便離開了。
休息艙內暫時恢複了安靜。李豫靠在床上，感覺精神上的疲憊比身體更甚。這種時刻需要繃緊神經、偽裝自己的感覺，並不比麵對蟲群輕鬆多少。
第二天，就在李豫以為能稍微喘口氣的時候，休息艙的滑門再次無聲開啟。
這次進來的，不是之前那些麵容刻板的官員，而是一個看起來……有些不同的中年人。
他大約五十歲上下，身材有些發福，頂著一個鋥光瓦亮的地中海發型，周圍一圈稀疏的頭發被精心梳理過，試圖遮掩卻欲蓋彌彰。他穿著一身略顯寬大的聯合委員會文官製服，布料看起來不錯，但穿在他身上總有種說不出的彆扭。他的臉上堆著一種看似和善、卻透著一股子精明和狡黠的笑容，一雙小眼睛滴溜溜地轉動著，飛快地掃過艙室內的三人，尤其在李豫和林依身上多停留了幾秒。
“嗬嗬，三位受驚了，受驚了。”未語先笑，他搓著手走進來，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拉近關係的熱絡，“我是聯合委員會資源調配與善後辦公室的副主任，鄙姓錢，錢德勒。負責跟進你們這次……嗯，不幸事件的後續事宜。”
他自顧自地在艙室內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目光再次掃過三人，最後落在王叔身上，笑容不變，但語氣裡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王建國隊長，是吧？你們的遭遇，我們已經初步了解了。真是……驚心動魄，令人扼腕啊！”他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隨即話鋒一轉，小眼睛眯了起來，像隻打量獵物的狐狸，“不過呢，在撰寫正式報告和處理後續理賠、撫恤事宜之前，還有幾個小細節，我想再跟三位……核實一下。”
他的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仿佛在分享什麼秘密：“你看啊，根據我們初步檢查貴方運輸艦的結果，以及三位的描述……這夥海盜，確實是窮凶極惡，戰鬥力驚人，能把防衛軍一個小隊都……唉。但是呢，”
他故意頓了頓，觀察著三人的反應，然後才慢悠悠地說道：“這海盜……打劫嘛，無非求財。可我們把‘魯班2號’裡裡外外都掃描了一遍，發現除了人員傷亡，這物資損失……有點特彆啊。彆說值錢的貨物和設備了，就連……嗯，客艙裡不少固定在地上的座椅，都被拆走了？這……恕我直言，這不太符合一般海盜的行事作風吧？哪家海盜窮到連椅子都要搬回去？”
他臉上依舊掛著笑，但眼神裡的質疑已經毫不掩飾。
“還有，”錢德勒副主任的目光又轉向李豫和林依，帶著一種審視，“王隊長您說，是你們三位，擊殺了所有登船的海盜。這個……不是我不相信三位的勇武，隻是……對方既然是能全殲防衛軍小隊的精銳，這戰鬥力……三位雖然也是廣廈的安保人員，但這戰績，是否有點……過於輝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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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的空氣瞬間仿佛凝固了。
李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微微冒汗。林依依舊麵無表情，但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繃緊了一些。
就在這關鍵時刻，王叔猛地一拍大腿！
“啪”的一聲脆響，把正在暗自得意的錢副主任嚇了一跳。
隻見王叔臉上瞬間換上了一副混雜著憤怒、委屈和一種“你他媽居然敢懷疑老子”的倨傲表情，他猛地站起身，雖然身高不比坐著的錢副主任高多少，但那股子混不吝的老兵痞氣瞬間爆發出來，竟硬生生壓了對方一頭。
“錢副主任！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王叔的聲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對方臉上，“懷疑我們謊報軍情？！還是覺得我們廣廈集團的人都是軟腳蝦，不配乾掉幾個毛賊？！”
他指著自己的鼻子，語氣激動：“老子當年在火星風暴軍團服役的時候，你小子還不知道在哪個娘們懷裡吃奶呢！老子跟叛軍真刀真槍乾仗，拿過集團軍頒發的‘赤銅英勇勳章’！退役報告上寫得明明白白！要不是年紀到了，不想再折騰，能來廣廈看大門？！”
他越說越激動，手指又指向李豫，語氣帶著一種近乎炫耀的維護：“你再看看這位！李豫！你以為他是什麼普通小保安？！瞪大你的眼睛看清楚！這是咱們廣廈總部大佬放在基層曆練的少爺！從小用最好的基因藥劑培養，接受最頂尖的格鬥和戰術訓練！身手之高，是你這種坐辦公室的能想象的？！林依小姐，那是總部專門配給少爺的貼身保鏢兼助手！她的實力，哼，說出來怕嚇著你！”
王叔唾沫橫飛，氣勢洶洶：“我們廣廈保安部的戰鬥力，是天空城防衛軍那幫沒上過幾次戰場的菜鳥能比的？！他們全軍覆沒，那是他們學藝不精！我們三個乾掉跳幫的海盜，那是實力所在！怎麼著？非得我們仨也躺在停屍房裡，才符合你錢副主任對‘合理’的想象？！”
他這一連串如同連珠炮般的怒吼，夾雜著半真半假的履曆吹噓和刻意營造的“上麵有人”的神秘感，直接把錢德勒副主任給吼懵了。
錢副主任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小眼睛裡的精明和質疑瞬間被驚愕和一絲慌亂取代。他張了張嘴，看著怒發衝冠的王叔，又偷偷瞄了一眼麵色平靜其實是有點沒反應過來）、但確實氣度不像普通保安的李豫，以及那個沉默站立、卻自有一股冰冷氣場的林依，心裡頓時打起了鼓。
火星風暴軍團？赤銅勳章？總部下來曆練的少爺？基因培養？貼身保鏢？
這些詞彙組合在一起，衝擊著他那套習慣於在文件堆和規則漏洞裡打轉的官僚思維。
他這種在聯合委員會底層摸爬滾打、靠著察言觀色和鑽營才混上個副主任位置的人，最怕的就是這種背景深厚、又蠻橫不按常理出牌的“關係戶”。萬一對方說的都是真的，自己剛才那點質疑，豈不是把人得罪死了？以後還想不想在圈子裡混了？
“呃……這個……王隊長，您彆激動，千萬彆激動！”錢副主任連忙站起身，臉上的笑容重新堆起，比剛才更加熱絡，甚至帶上了幾分諂媚，“是我失言，失言了！我這不是……例行公事，多問兩句嘛！絕對沒有懷疑三位的意思想！廣廈集團的威名，我們聯合委員會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您幾位一看就是人中龍鳳，身手不凡，能殲滅海盜，那是理所當然！理所當然！”
他一邊說著，一邊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並不存在的冷汗，目光小心翼翼地在李豫臉上掃過，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現在就喊一聲“少爺”套近乎。
王叔見火候差不多了，冷哼一聲，重新坐了下來，語氣也緩和了一些，但依舊帶著居高臨下的教訓口吻：“至於船艙裡那些被拆走的零碎……”
他臉上露出一副“你們這些土包子不懂”的嫌棄表情，指了指李豫，刻意壓低了聲音，仿佛在透露什麼了不得的秘密：“我們家少爺，有點小癖好，愛乾淨，見不得那些被打爛的、沾了血汙的東西，嫌晦氣！反正那些座椅設備什麼的，也被海盜破壞得差不多了，看著就堵心！所以我們乾脆自己動手，拆乾淨了，眼不見心不煩！怎麼？這也不行？需要我們廣廈給你們聯合委員會打個報告申請一下嗎？”
“不用不用！絕對不用！”錢副主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理解！完全理解！少爺嘛，有點個性和愛好很正常！拆得好！拆得乾淨！看著是清爽多了！”
他又恭維了幾句，態度已然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再三保證後續的報告一定會“如實”反映三位的英勇事跡，並儘快協調資源，送他們前往火星基地，這才點頭哈腰地退出了休息艙。
艙門滑閉的瞬間，王叔臉上那副囂張跋扈的表情瞬間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疲憊和“總算糊弄過去”的鬆懈。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癱坐在椅子上。
李豫直到這時，才感覺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後背驚出了一層細汗。他看向王叔，眼中帶著欽佩和一絲後怕：“王叔，剛才……太險了。”
林依也看向王叔，雖然沒說話，但眼神裡似乎也多了一絲類似“學習到了”的情緒。
王叔擺了擺手，拿起水杯灌了一大口水，抹了把嘴，臉上露出一種洞察世情的狡黠笑容，壓低聲音對兩人說道：
“放心，這種被丟到救援隊乾苦力、負責擦屁股寫報告的貨色，在聯合委員會裡，都是最底層、最沒背景的邊緣人物。真正的實權派、大家族的子弟，誰會來乾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兒？他那個什麼狗屁副主任，聽著好聽，估計也就是個跑腿打雜的級彆。”
他嘿嘿一笑，帶著幾分不屑：“這種人，最是欺軟怕硬，色厲內荏。你越慫，他越覺得你好欺負，刨根問底。你越是擺出一副背景深厚、蠻不講理的架勢，他反而心裡打鼓，不敢深查，甚至還得想辦法巴結你，生怕得罪了惹不起的人。”
王叔拍了拍李豫的肩膀，語氣篤定：“咱們剛才那通胡扯，他回去肯定不敢真去廣廈查證。就算查，廣廈內部關係盤根錯節，他一個聯合委員會邊緣小吏，能查出個屁來？說不定，為了攀附關係，他還會在報告裡把咱們的‘英勇事跡’寫得更加天花亂墜，替咱們把屁股擦得乾乾淨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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