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宮的夜,昭帝寢殿內,令人窒息。青銅仙鶴燈的光芒在少年天子蒼白麵容上投下搖曳不定的光暈,仿佛他生命之火最後的、微弱的掙紮。張太醫和副手太醫如同兩尊被恐懼凍結的石像,跪伏在榻尾的陰影裡,汗水浸透了他們的後背,卻不敢發出絲毫聲響。所有的搶救,所有的珍稀藥材,在生命急速流逝的鐵律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霍光如同沉默的礁石,矗立在禦榻三步之外。玄色貂裘的厚重,也無法驅散他心頭那刺骨的冰寒。他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鎖鏈牽引,死死鎖定在昭帝那張瘦削得脫了形的臉上。每一次少年天子那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帶著破風箱雜音的喘息,都像鈍刀般切割著他的神經。那盆被移至角落、盛著淡紅色血水的鎏金銅盆,如同一個無聲的、殘酷的沙漏,清晰地丈量著帝國根基崩塌的倒計時。
殿內死寂得可怕,隻有銅漏滴水那單調、冰冷、如同喪鐘般的“嗒…嗒…”聲,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頭。時間,在此刻變得無比粘稠而漫長。
突然,榻上的昭帝發出幾聲極其微弱、如同幼獸哀鳴般的呻吟。他灰翳籠罩的眼皮艱難地顫動了幾下,竟緩緩睜開了一條縫隙。那眼神渙散而迷茫,在幽暗的光線下遊移了片刻,最終,仿佛耗儘了巨大的力氣,才勉強聚焦在幾步之外那玄色的、如同山嶽般的身影上。
“…外…大父…”嘶啞的氣音,如同風中殘燭最後的火星,微弱得幾乎被銅漏聲淹沒。然而,在這死寂的寢殿裡,卻清晰地傳入霍光耳中,如同驚雷。
霍光的心臟猛地一縮!他幾乎是本能地、一步搶到榻前,高大的身軀在禦榻邊投下巨大的陰影。他俯下身,動作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僵硬的謹慎,仿佛怕驚擾了這風中殘燭。
“陛下!臣在!”霍光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深邃的眼眸緊緊鎖住昭帝那渙散的目光,試圖從中捕捉到任何一絲意誌的痕跡。
昭帝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著,似乎想說什麼,卻隻有微弱的氣流聲。他那隻枯瘦如柴、蒼白得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從厚重的白狐裘下探了出來,仿佛用儘了生命最後的力氣,顫巍巍地伸向霍光的方向。
霍光沒有絲毫猶豫。他那雙執掌玉璽、批閱奏章、簽署過無數生殺令的大手,此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穩穩地、輕輕地握住了少年天子伸來的那隻冰冷而枯槁的手。那隻手,輕得幾乎沒有分量,冰冷得如同深秋的寒玉,傳遞著生命即將流逝的絕望觸感。
就在雙手相觸的刹那,昭帝灰暗的眸子裡,仿佛被注入了最後一點微弱的光亮。他渙散的目光驟然凝聚,帶著一種回光返照般的、令人心悸的銳利與清醒,死死地、牢牢地鎖定了霍光近在咫尺的臉!那目光,穿透了病痛的迷霧,穿透了君臣的鴻溝,甚至穿透了霍光那深不可測的心防,直抵靈魂深處!
“社…稷…”昭帝的嘴唇艱難地開合,聲音依舊嘶啞微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每一個字都如同從靈魂深處擠出,“…托…付…”他死死攥住霍光的手,那枯瘦的手指竟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指甲深深掐入霍光的手背皮膚,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霍光渾身劇震!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他清晰地感受到那隻冰冷枯槁的手上傳來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巨大力量!那力量,不是來自肉體,而是來自一個帝王在生命儘頭最後的、孤注一擲的意誌爆發!“社稷托付”四個字,如同最沉重的烙印,伴隨著那指尖的刺痛,狠狠烙進了他的靈魂!
“…大…將軍…”昭帝的嘴唇還在翕動,眼神中的銳利光芒卻在急劇地黯淡、渙散,如同風中殘燭最後的明滅。他死死攥著霍光的手,仿佛要將這沉重的擔子、這無形的枷鎖,連同他短暫而沉重的生命,一同烙印進對方的骨血之中。那目光中,有沉重的囑托,有未竟的不甘,有深不見底的疲憊,甚至…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洞悉一切的悲憫?
“朕…好…累…”最後三個字,如同一聲悠長的歎息,帶著無儘的解脫與遺憾,從他的唇齒間逸散而出。話音未落,他眼中那最後一點凝聚的光芒,如同被風吹散的星火,徹底熄滅,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空洞的灰暗。那死死攥著霍光的手,也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撐,驟然鬆開,軟軟地垂落在冰冷的錦衾之上。隻有那深深掐入霍光手背的幾道月牙形血痕,無聲地訴說著方才那驚心動魄的瞬間。
整個寢殿,陷入一片死寂。時間仿佛凝固了。銅漏的滴水聲依舊清晰,卻已失去了意義。
霍光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石化術。他保持著俯身的姿勢,一隻手還懸在半空,維持著被緊握的姿態。另一隻手上,那幾道新鮮的、滲著細小血珠的掐痕,傳來陣陣刺痛,卻遠不及他心頭那被撕裂般的劇痛與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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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托付”!
這四個字,如同最沉重的山嶽,轟然壓在他的肩頭!少年天子最後那洞穿靈魂的眼神,那用儘生命之力傳遞的冰冷觸感與尖銳刺痛,連同那句“朕好累”的歎息,如同最複雜的密碼,在他心中瘋狂地翻騰、衝撞!是純粹的信任?是無言的控訴?是沉重的枷鎖?還是…看穿一切的悲憫?
他緩緩直起身,低頭看著自己手背上那幾道清晰的、帶著血痕的掐痕。那痛楚,如此真實,如此深刻。他再抬頭看向禦榻上那已徹底失去意識、唯有微弱起伏的胸膛證明生命尚存的少年天子。那張蒼白如紙的臉,在搖曳的燈影下,安靜得如同沉睡,卻再也看不到一絲屬於帝王的銳氣與思考。
“陛下——!”老宦官曹襄終於從巨大的驚駭中反應過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撲倒在榻前,老淚縱橫。
張太醫和副手太醫也如夢初醒,連滾爬爬地撲到榻前,手指顫抖著再次搭上昭帝的寸關尺。片刻後,張太醫麵如死灰地抬起頭,看向霍光,絕望地搖了搖頭——脈象,已如遊絲,隨時可斷!
霍光沒有再看他們。他緩緩地、極其沉重地後退了一步。那玄色的身影,在搖曳的燈火下,顯得前所未有的孤絕與…龐大。他攤開手掌,看著掌心那清晰的、象征著掌控一切的紋路,又看看手背上那幾道新鮮的、象征著沉重托付的血痕。兩種印記,在他手上交織,如同權力與宿命的圖騰。
“社稷托付…”霍光低沉地重複著這四個字,聲音在死寂的寢殿內回蕩,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與沉重。他深邃的眼眸中,所有的驚駭、恐慌、猶豫,都被強行壓下,最終化為一種深不見底的、如同寒潭般的沉靜與決斷。他猛地攥緊拳頭,將那手背的血痕和掌心的紋路一同握緊!
他轉過身,玄色的袍袖帶起一陣冷風。目光掃過跪伏在地、哀哭的曹襄,掃過麵如死灰的太醫,掃過殿內所有如同驚弓之鳥的宮人。他的聲音,恢複了慣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嚴與冰冷,如同金石交擊:
“陛下口諭:社稷托付於大將軍!”
“爾等,皆為見證!”
“自即刻起,凡帝國軍政要務,無論大小,皆由本公代行聖裁!”
“爾等須儘心侍奉,若有半分差池,驚擾聖駕…立斬不赦!”
最後一句,如同寒冰墜地,帶著屍山血海般的血腥氣,瞬間凍結了殿內所有的哭泣與哀傷。曹襄的哭聲戛然而止,隻剩下壓抑的抽噎。太醫和宮人們更是深深埋下頭,連呼吸都幾欲停止。
霍光不再看任何人。他大步走向殿門,每一步都踏在凝固的空氣上,發出沉悶的回響。殿門在他身後轟然洞開,甘泉山凜冽的夜風帶著深秋的肅殺撲麵而來,吹得他玄色的袍袖獵獵作響。他站在高高的殿階上,如同孤絕的君王,俯瞰著山下沉沉的夜色。手背上那幾道滲血的掐痕,在寒風中傳來陣陣刺痛,時刻提醒著他那來自禦榻之上的、沉重如山的托付與宿命。帝國的權柄,在少年天子生命垂危的歎息中,徹底、毫無保留地落入了他的掌心。然而,這權柄的重量,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冰冷,更加血腥,也更加…令人窒息。一場關乎帝國存續的、更加驚心動魄的權力風暴,已隨著昭帝那無聲的放手,正式拉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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