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深處,尚書台官署。
燭火搖曳,將霍光玄色的身影投在繪有《山海經》異獸的巨大屏風上,形如一座沉默的孤峰。銅漏的水滴遲緩得如同垂死者的喘息,每一次滴落都重重敲擊在凝滯的空氣裡。
霍光沒有端坐案後批閱奏章,而是靜立於屏風旁,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幅古樸沉雄的《周公負成王圖》上。畫中,周公姬旦身著諸侯冕服,身形挺拔,麵容莊嚴肅穆,將年幼的成王姬誦穩穩背負在自己寬闊的脊背之上。幼王的小手信任地環抱著周公的脖頸,小小的身軀依偎著那堅實的依靠。
這幅圖,是武帝臨終托孤時,親手賜予他的。是期許,是重托,更是一道融入骨血的枷鎖。
案幾上,那枚刻著上官氏玄鳥家徽的金餅,以及那包用油紙包裹、散發著微弱清甜異香的“無憂散”,如同兩團燃燒著罪惡與陰謀的毒火,在燈下無聲地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寒芒。
他的目光,在畫中周公那承載著幼主、肩負著江山的堅實脊背,與案上那兩樣散發著陰謀惡臭的罪證之間,緩緩移動。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深埋地底的萬載玄冰驟然炸裂的寒氣,從他深邃的眼眸深處彌漫開來!
“周公恐懼流言日……”
霍光低沉的聲音在死寂的官署內響起,如同冰層下的暗流,帶著一種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回響。他的手指極其緩慢地抬起,指尖劃過冰冷的空氣,最終輕輕落在畫中周公那莊嚴肅穆的麵容之上。指尖觸到的,是帛畫略顯粗糙的紋理,更是武帝托孤時那沉甸甸的、幾乎壓垮脊梁的重量!
“王莽謙恭未篡時……”
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西伯利亞最凜冽的朔風,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氣裡,也敲打在他自己冰封的心湖之上!他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如刀,如同實質的寒芒,死死釘在案上那枚玄鳥金餅和那包“無憂散”上!
上官桀、鄂邑長公主、丁外人……這些人的嘴臉在他腦中瘋狂閃現!他們的貪婪、短視、怨毒,以及對那至高權柄病態的覬覦!他們竟敢!竟敢將毒手伸向龍椅之上那尚未長成的少年!伸向他霍光以生命立誓守護的社稷基石!
一股足以焚毀理智的暴怒,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他胸中轟然噴發!那怒火熾烈、狂暴,帶著碾碎一切的毀滅意誌!然而,就在這怒火即將衝破冰封的瞬間,霍光負在身後的那隻手,五指驟然收攏,緊握成拳!指節因為極致的克製而發出極其細微、卻清晰可聞的“哢…哢…”聲!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如同盤踞的虯龍,在燈光下賁張凸起!
他強行將那股焚天的怒火壓了下去!如同用萬載玄冰強行封凍沸騰的熔岩!所有的狂暴情緒,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更絕對的理智強行壓縮、凝聚!最終沉澱為一種足以凍結靈魂的、純粹的、不帶一絲雜質的殺伐意誌!
他緩緩收回落在畫上的手指,轉過身。玄色的袍袖在轉身時帶起一股凜冽的風。深邃的目光如同兩口吸納了所有光線的寒潭,落在了肅立門邊陰影裡的奉車都尉金賞身上。
金賞一身銀甲,在燈火下泛著冰冷的光澤。他垂手侍立,頭顱低垂,姿態恭謹到近乎僵硬。但霍光銳利的目光,瞬間捕捉到了他按在腰間環首刀柄上那微微顫抖的手指,以及銀甲領口處滲出的一絲不易察覺的汗跡。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這位新晉的奉車都尉。
“金賞。”霍光的聲音響起,低沉平穩,如同凍結的湖麵,聽不出絲毫漣漪,卻帶著一種無形的、足以壓垮人心的威壓。
“末將在!”金賞猛地挺直脊背,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陛下的藥……”霍光的聲音微微一頓,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穿透金賞低垂的眼瞼,直刺他靈魂深處,“由你親自經手。自藥料入庫,至煎煮成湯,奉至禦前……寸步不離。”他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如同冰冷的鐵律刻入金賞的骨髓,“所有經手之人,皆在此處——”霍光抬手,指向案幾上一份早已備好的、墨跡未乾的名單,上麵羅列著椒房殿所有侍藥宦官、宮女、掌膳內侍的名字,“未得本公親令,任何人……不得近前。違者……”
霍光沒有說出後果,但那驟然加深的、如同實質冰錐般的目光,已經說明了一切。空氣仿佛瞬間被抽空,金賞隻覺得一股寒意從頭頂灌到腳底,幾乎窒息!他猛地單膝跪地,甲葉碰撞發出清脆的鏗鏘之聲,聲音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末將遵命!定以性命擔保陛下湯藥無虞!若有差池,提頭來見!”
霍光微微頷首,不再看金賞。他踱步回到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後。案上,除了那兩樣刺眼的罪證,還攤開著一份空白的、蓋有“大司馬大將軍”印鑒的拘捕文書。他緩緩坐下,身形筆直如鬆。他沒有立刻提筆,目光再次投向那幅《周公負成王圖》。畫中周公背負幼主,目光堅毅,望向前方的山河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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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深邃的眼眸深處,那冰封的殺意與畫中聖人的忠誠擔當,如同兩股狂暴的激流,在他心中猛烈地碰撞、撕扯!周公誅管蔡,平殷頑,為的是護佑成王,穩固周室。他霍光今日若揮下屠刀,誅殺上官桀、鄂邑長公主,乃至……更廣的範圍,為的同樣是護佑幼主,穩固這大漢江山!這手段或許酷烈,或許會背負千古罵名,但……這未央宮闕下的魑魅魍魎,這伸向幼主的毒手,已容不得半分仁慈!
一絲極其隱晦、卻又無比清晰的痛苦,如同細微的冰裂,在他那永遠如同古井深潭般的眼底深處一閃而逝。是對昔日同僚情誼的最後一絲追憶?是對即將掀起腥風血雨的一絲疲憊?無人能知。
但這一絲痛苦,轉瞬即逝。瞬間被一種更加堅硬、更加冰冷的決絕所取代!如同百煉精鋼淬火後的終極形態!他緩緩提起筆。筆鋒飽蘸濃墨,那墨色在燈火下濃重得如同凝固的血液。
筆尖懸停在空白的拘捕文書上方。霍光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如同出鞘的絕世神兵,鋒芒畢露,直刺蒼穹!那目光中,再無半分猶豫,隻有一種以身為炬、焚儘一切黑暗的凜然正氣和不容置疑的鐵血意誌!
“社稷重器,不可私授。法度威嚴,不容褻瀆。”
石渠閣中他對幼主的訓誡,此刻如同驚雷在他心中回響,成為了他揮筆落墨的最終依據!
筆鋒落下!
力透紙背!
第一個名字,帶著千鈞之力,如同斷頭台上的鍘刀,狠狠印下——
上官桀!
上官桀府邸,密室。
門窗緊閉,厚重的錦簾隔絕了外界的一切。上官桀踞坐主位,深紅色的常服衣襟敞開,露出裡麵汗濕的中衣。他麵膛不再是憤怒的赤紅,而是一種失血的灰敗,額頭上密布著冷汗,赤紅的雙眼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
“父親!不能再等了!”上官安跪在地上,聲音嘶啞,“所有聯絡都斷了!霍光一定察覺了!他在收網!明日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上官桀猛地站起身,焦躁地在密室內踱步,沉重的步伐帶著一種瀕死的慌亂。“沒有信號!沒有接應!怎麼動手?!”
“父親!您忘了陳武他們了嗎?!”上官安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光芒,“明日長公主入宮,我們就讓陳武以護送為名,率甲士混進宮去!隻要進了椒房殿,當場請長公主將幼妹留下!造成既成事實!霍光難道還敢當著長公主和陛下的麵動手不成?!”
“你瘋了?!”上官桀猛地轉身,赤紅的雙眼死死瞪著兒子,“這是形同造反!一旦失敗,誅滅九族!”
“父親!橫豎都是死!”上官安涕淚橫流,抱住父親的大腿,“拚一把,或許還有生路!明日若不動手,霍光的屠刀就要落到我們脖子上了!”
上官桀魁梧的身軀劇烈地搖晃著。兒子的哭喊如同魔咒般在他腦中回蕩。誅滅九族……最後的機會……拚死一搏……
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他!
“啊——!!”上官桀猛地發出一聲如同野獸般的、混合著絕望與瘋狂的嘶吼!他一把抽出牆上的環首長刀!冰冷的刀鋒在燈光下劃出一道森冷的弧光!
“好!好!好!”他連說了三個“好”字,聲音嘶啞扭曲,充滿了破釜沉舟的猙獰,“既然他霍子孟不給我們活路……”
他雙手持刀,刀鋒直指虛空,眼中燃燒著毀滅一切的瘋狂火焰:
“那就魚死網破!明日……動手!”
窗外,夜梟發出一聲淒厲的啼叫,仿佛在為這場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奏響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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