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府邸深處的“計然齋”,門窗緊閉如墓。白日裡市井流言的喧囂、朝堂暗湧的殺機,仿佛都被那厚重的青布帷幔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然而,這刻意營造的靜謐中,卻彌漫著一股比喧囂更令人窒息的、混合著腐朽紙張、陳墨冷香以及……某種病態亢奮的氣息。
牆角那座古樸的青銅博山爐依舊吐著青白的煙,隻是那甜膩的香氣此刻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壓在肺腑之間。桑弘羊枯槁的身軀深陷在巨大的紫檀木圈椅中,背脊佝僂得如同一張被拉滿又鬆弛的舊弓。他身上那件半舊的深青色直裾,在昏黃搖曳的燈火下,泛著一種洗褪了光澤的、如同墓中出土古玉般的幽暗。案頭,一盞孤燈艱難地對抗著無邊的黑暗,火苗在他渾濁的眼珠深處跳躍,折射出兩簇幽暗、執拗、燃燒著最後生命力的火焰。
他枯瘦如鷹爪的手指,正極其緩慢、極其珍重地撫摸過案幾上一卷攤開的、邊緣已磨得光滑發亮的竹簡。那簡上刻著的,是他當年在鹽鐵會議上,引經據典,舌戰群儒,力主“鹽鐵專賣、平準均輸”以富國強兵的煌煌雄文!字字珠璣,浸透了他一生的心血與驕傲。指腹下那凹凸的刻痕,仿佛能觸摸到當年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自己。那時,他是武帝倚重的“興利之臣”,是朝堂上令對手膽寒的“計然聖手”!
“興利之臣……計然聖手……”桑弘羊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喉嚨裡發出砂紙摩擦般的低語,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刻骨的悲涼與怨毒。指尖猛地用力,指甲幾乎要摳進那承載著昔日榮光的竹簡紋理之中!“如今,卻落得……要靠這等魑魅魍魎的下作手段!”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死死盯向書案另一端。
那裡,攤開著一卷嶄新的、質地精良的素帛。帛上空無一字,潔白得刺眼,像一片等待被玷汙的雪原。帛旁,是一方上好的鬆煙墨錠,墨色沉鬱如夜,正被心腹門客田廣明用一方古舊的端硯,注入少許冰冷的清水,緩慢而均勻地研磨著。墨條與硯台摩擦,發出細微而粘滯的“沙沙”聲,在這死寂的書齋裡,如同毒蛇在沙地上遊弋,令人毛骨悚然。
田廣明研磨的動作一絲不苟,眼神卻低垂著,不敢與桑弘羊那燃燒著幽火的目光對視。他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順著鬢角滑落,滴在硯台邊緣,瞬間被吸乾。空氣裡墨香漸濃,帶著一種沉重而壓抑的芬芳,與博山爐的甜膩氣息混合,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詭異氛圍。
“大人,”田廣明的聲音乾澀,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墨……已研好。”他放下墨錠,將盛著濃黑墨汁的硯台輕輕推到桑弘羊麵前。
桑弘羊的目光從承載著昔日榮光的竹簡,緩緩移向那片等待吞噬汙穢的素帛。那潔白的帛麵,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霍光那張冷硬如石、永遠帶著居高臨下審視表情的臉!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伸向筆架。那並非他慣用的、象征文臣風骨的紫毫或狼毫,而是一支筆杆略粗、筆鋒略顯短禿的硬毫筆。這種筆,筆鋒剛硬,轉折頓挫間易出“燕鉤”般的鋒芒——正是燕王府刀筆吏最常用的筆法!
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筆杆,桑弘羊的身體難以抑製地劇烈顫抖了一下!仿佛握住的不是筆,而是一條冰冷的毒蛇!他一生清高自詡,自負文采韜略,筆下所書,或是治國良策,或是經濟宏論,字字皆有千鈞之重!何曾想過,有朝一日,竟要親手執筆,模仿他人字跡,去編織構陷忠良在他心中霍光絕非忠良)的滔天謊言!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喉頭一陣腥甜上湧,他強行壓下,臉色在燈光下呈現出一種死人般的灰敗。
“霍……子……孟……”桑弘羊從齒縫裡擠出這個名字,聲音嘶啞,帶著刻骨的怨毒,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咀嚼著霍光的血肉,“你斷我子孫前程,毀我一生功業,將我桑弘羊逼至如此境地……今日,老夫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你也嘗嘗……身敗名裂、千夫所指的滋味!”那最後一句,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帶著一種毀天滅地的瘋狂!
他猛地抓起那支冰冷的硬毫筆,筆尖狠狠掭入濃黑如漆的墨汁中!墨汁迅速浸潤了筆鋒,飽滿欲滴,如同飽吸了毒液的獠牙!
田廣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
桑弘羊枯槁的手腕懸停在素帛上方,劇烈地顫抖著。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博山爐的甜膩香氣和濃重的墨臭混合著湧入鼻腔,帶來一陣眩暈。再睜開眼時,那渾濁的眼底,所有的掙紮、屈辱、乃至最後一絲屬於“桑弘羊”的清高,都已消失殆儘!隻剩下一種冰冷的、近乎機械的、屬於複仇機器的絕對專注與……殘忍!
筆鋒落下!
不再顫抖!不再猶豫!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潔白的素帛上劃下第一道濃黑而剛硬的線條!那線條轉折處,刻意模仿著燕地刀筆吏特有的、略帶生硬的“燕鉤”筆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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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燕王旦,泣血頓首再拜陛下禦前……”桑弘羊口中無聲地默念著早已爛熟於胸的構陷之詞,筆下卻行雲流水,字跡在素帛上飛速蔓延。他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流暢,仿佛被某種邪惡的力量附體,沉浸在一種病態的、毀滅性的創作狂熱之中!
“一曰:大將軍霍光,去歲孟秋於上林苑閱兵,儀仗逾製!黃屋左纛,乘輿金根,非人臣所當用!其僭越之心,昭然若揭!”筆鋒在“黃屋左纛”、“乘輿金根”幾個字上刻意加重,墨色深濃,力透帛背。桑弘羊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扭曲的笑意,仿佛看到了霍光被這“鐵證”釘在恥辱柱上的場景。
“二曰:霍光擅權,私增幕府校尉!去歲冬,不經有司,私擢期門仆射李敢、羽林郎將趙充國等十二人為其幕府校尉,掌禁中機要,圖謀叵測!此乃培植私黨,窺伺神器!”他筆走龍蛇,將上官桀父子提供的、半真半假的人名和職位羅列其上,字跡模仿得惟妙惟肖,細節處甚至偽造了燕王通過秘密渠道“探知”的痕跡。
“三曰:霍光專斷,阻塞言路,欺君罔上!禦史中丞王賀,因言其賞罰不公、任人唯親,即遭罷黜!桑弘羊等老臣,為國理財數十載,稍有建言,輒遭斥責壓製!致使忠良鉗口,奸佞當道!陛下深居九重,視聽皆為霍光所蔽!此賊不除,國無寧日!”寫到此處,桑弘羊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筆鋒在“桑弘羊”三個字上重重一頓,墨跡幾乎暈開!一股混合著自憐自傷與滔天恨意的熱流,直衝腦頂!
他喘息著,強壓下翻湧的氣血,筆鋒繼續遊走,完成最後的控訴與“忠君”的表演:“臣旦,身為高祖苗裔,武帝血脈,每念及此,五內如焚!不忍見社稷傾頹,神器蒙塵!故冒死上告,泣血陳情!伏乞陛下,明察秋毫,收霍光印綬,下廷尉詔獄,窮治其罪!則社稷幸甚!天下幸甚!臣旦頓首再拜,哀懇涕零!”
最後一個“零”字的最後一筆拖曳而出,帶著一種虛弱的、故作哀婉的顫抖筆鋒。桑弘羊猛地擲筆!
“當啷!”硬毫筆砸在硯台上,濺起幾點濃黑的墨汁,如同汙濁的血滴,沾染了潔白的帛麵和冰冷的硯台。
桑弘羊如同被抽乾了所有力氣,向後重重跌坐在圈椅中,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喘息著,額頭上布滿細密的冷汗,臉色灰敗如紙。他死死盯著案幾上那卷墨跡淋漓、字字如刀的素帛——這凝聚了他畢生所學、卻用於最卑劣構陷的“傑作”!那濃黑的字跡,如同無數扭曲的毒蟲,在潔白的帛麵上蠕動、噬咬,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成就感和強烈自我厭惡的惡心感,猛地衝上他的喉頭!他乾嘔了幾聲,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冰冷的汗水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不斷滑落。
田廣明屏息上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卷尚帶著墨汁濕氣的素帛,動作輕得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他取出一枚早已準備好的、雕刻著猙獰狼頭的青銅印章——這是根據上官家提供的印樣,由桑府豢養的能工巧匠精心仿製的燕王私印。蘸上鮮紅如血的印泥,田廣明的手微微顫抖著,將印章重重地、穩穩地按壓在素帛末尾的落款處。
“嗒。”
一聲輕微的、卻如同驚雷般的悶響。
一個猙獰的、仿佛在獰笑的狼頭印記,赫然烙在了那汙濁的帛書上!
“成了。”田廣明的聲音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顫抖,更多的卻是深不見底的恐懼。
桑弘羊癱在椅中,渾濁的老眼空洞地望著齋頂那被黑暗吞噬的梁柱。博山爐的青煙依舊嫋嫋升騰,那甜膩的香氣此刻卻像裹屍布上的香料,令人窒息。他親手鍛造的這柄“毒匕”,已然淬好了劇毒,隻待明日,便要刺向霍光的心臟,也刺向他自己那早已腐朽不堪的、名為“桑弘羊”的殘骸。
這間名為“計然”的書齋,此刻隻剩下墨臭、血腥味和陰謀得逞後的死寂。那卷攤開的、承載著昔日榮光的竹簡,靜靜地躺在角落的陰影裡,落滿了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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