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未央宮深處,皇帝日常起居的溫室殿東暖閣。
厚重的帷幕低垂,將外界的一切聲響和窺探都隔絕開來。殿內隻點著幾盞青銅雁魚燈,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一隅黑暗,卻將更大的空間留給濃稠的、令人心悸的寂靜。空氣裡彌漫著陳年木料、墨錠和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緊張氣息。漏壺單調而規律的滴水聲,在這死寂中顯得異常清晰,如同冰冷的鼓點,敲擊在守候在殿門外的老宦官和幾名心腹侍衛緊繃的神經上。
昭帝劉弗陵端坐在暖閣正中的矮榻上。他已經換上了一身相對輕便但依舊莊重的玄色常服,小小的身體挺得筆直,稚嫩的臉龐在搖曳的燈影下繃得緊緊的,不見絲毫睡意,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如同寒夜裡的星辰,裡麵燃燒著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冰冷的銳利和決絕。
那份攤開的“燕王上書”簡牘,就放在他身前的紫檀木案幾上,如同一塊燒紅的烙鐵,散發著不祥的氣息。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案幾邊緣,感受著那份堅硬,也感受著自己胸腔裡那顆正沉穩而有力地搏動著的心臟。
殿外傳來極其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緊閉的殿門外。接著,是幾聲幾不可聞的叩門聲。
“陛下,大將軍奉詔,已在殿外候見。”老宦官那刻意壓得極低、帶著惶恐和敬畏的聲音,如同遊絲般從門縫裡飄了進來。
昭帝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帶著濃鬱龍涎香和冰冷塵埃的空氣湧入肺腑,仿佛給他注入了某種力量。他擱在案幾上的手微微用力,指節泛白,隨即又緩緩鬆開。
“宣。”他開口了,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穩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這寂靜的暖閣裡回蕩,完全不像一個剛剛經曆過驚惶失措的少年。
沉重的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個高大、沉穩、帶著無形威壓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霍光身著深色的朝服常服,並未戴冠,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灰敗,眉宇間帶著一絲刻意為之的疲憊病容。他低垂著眼瞼,步履沉穩地踏入殿內,行動間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從容,卻又恰到好處地顯露出幾分“沉屙”之人的沉重感。他走到距離禦榻約十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雙手交疊於身前,深深躬身行禮。
“老臣霍光,叩見陛下。臣沉屙纏身,儀容不整,驚擾聖駕,萬死之罪。”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虛弱感,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斤重擔,恭敬中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
昭帝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牢牢地鎖定在霍光身上。他清晰地看到了霍光刻意表現出來的“病容”和“虛弱”,看到了那份恭敬姿態下深藏的、如同淵海般的沉靜。他沒有立刻讓霍光平身,暖閣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雁魚燈燈芯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劈啪聲,和漏壺那單調的滴水聲,在死寂中回響。
時間,在這無聲的對峙中仿佛被拉長。霍光保持著躬身行禮的姿勢,紋絲不動,如同磐石。昭帝能感覺到自己掌心沁出的微汗,但胸中那股熾熱的憤怒和冰冷的洞悉,支撐著他,讓他維持著這份帝王的審視。
終於,昭帝開口了。他的聲音依舊穩定,卻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穿透力,如同玉磬輕擊,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大將軍平身。賜座。”他的目光掃過侍立一旁、屏息凝神的老宦官。
老宦官如蒙大赦,連忙搬來一張錦墩,小心地放在霍光身側稍後的位置。霍光這才緩緩直起身,動作依舊帶著一種刻意的遲緩。他沒有推辭,依言在錦墩上坐下,但隻坐了半邊,腰背依舊挺直,雙手依舊恭敬地擱在膝上。他低垂著眼瞼,目光落在自己深色袍服的下擺上,仿佛在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昭帝的目光,再次落回到案幾上那份攤開的竹簡上。他伸出小手,將竹簡輕輕向前推了推,推向霍光的方向。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沉重的儀式感。
“大將軍,”昭帝的聲音在寂靜的暖閣中響起,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此乃燕王叔父,自薊城千裡馳來,遞入公車司馬門的上書。”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刺向霍光低垂的臉,“書中…曆數大將軍三大罪狀。僭越天子儀仗,擅增幕府校尉,賞罰不公,任人唯親。言辭…甚為激烈。”他刻意放緩了語速,觀察著霍光的反應。
霍光的身體似乎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依舊低垂著眼瞼,放在膝上的手卻緩緩收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沉默著,沒有立刻辯解,也沒有喊冤,隻是那原本刻意表現的“虛弱”氣息中,似乎增添了一絲真實的沉重和…悲涼?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嶽,正承受著風霜的無情侵襲。
暖閣內的氣氛,因為這沉默而更加凝重,如同拉滿的弓弦。老宦官和侍衛們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這決定帝國命運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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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帝看著霍光那沉默而沉重的姿態,看著他那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指關節,胸中翻騰的複雜情緒幾乎要衝破喉嚨。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那份洶湧,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少年天子強行壓抑的激動和凜然的鋒芒:
“朕…已細覽此書!”
這句話如同驚雷,在霍光心頭炸響。他終於抬起了頭!那雙深邃如古井寒潭的眼眸,瞬間撞上了昭帝那銳利如劍、燃燒著洞悉光芒的視線!霍光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了無法掩飾的震驚!那是一種預料之外的、幾乎打破了他所有心理準備的震動!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唯獨沒有料到,這位年幼的君主,竟會親自、仔細地審閱了這份足以致命的構陷之書!他以為昭帝會被朝堂的洶洶聲浪和流言壓垮,會驚惶失措,會被上官桀等人輕易操控…然而…
昭帝沒有回避霍光那震驚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他小小的身體裡仿佛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支撐著他挺直脊梁。他伸出小小的手指,指向案上的竹簡,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擊在霍光的心上,也敲擊在這寂靜的暖閣之中:
“然此書,漏洞百出,偽造之跡昭然若揭!”
霍光的瞳孔驟然收縮!震驚瞬間化為更深的愕然和難以置信!偽造?陛下竟能…竟能識破?!
昭帝的聲音如同冰泉流淌,清晰而冷靜地逐一揭開那精心編織的謊言麵紗:
“其一,僭越儀仗?去歲秋獮昆明池,大將軍所呈閱兵奏報,朕親覽過!所用旌旗、鼓樂,規製明細,皆在輔政督軍權限之內,何來僭越天子之說?燕王此條,時間地點無誤,然核心指控,純屬捏造!”
霍光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哢”聲!他死死地盯著昭帝,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眼前這個年幼的君王。
“其二,擅增幕府校尉十八員?”昭帝的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朕每日批閱奏章,尚書台呈報,北軍將領輪換補缺,皆有記錄!近月以來,何曾有過一次集中增置‘十八員’校尉之奏報?此數字憑空而來,荒謬絕倫!且大將軍幕府校尉之設,依漢製本有定數,增補亦需奏報!此條,時間錯亂,數字無憑,乃憑空杜撰!”
霍光的呼吸,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紊亂!他胸中翻湧著難以言喻的巨浪!震驚、難以置信,還有一股洶湧而來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激蕩!
“其三,筆跡!”昭帝的目光銳利如鷹隼,仿佛能穿透竹簡的紋理,“朕見過燕王叔父曆年賀表貢單!其筆跡剛勁不羈,轉折有棱!此書雖極力模仿,然筆鋒過於圓滑工整,刻意求似,反失其神!尤其‘閱’、‘擢’等字,起收連帶,細微之處,破綻立現!”
霍光的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死死地釘在昭帝所指的竹簡上,仿佛要將其灼穿!他心中的震撼已經無以複加!
“其四,墨跡!”昭帝的聲音如同最後的審判,“此簡牘邊緣陳舊,顯非新製。然其上墨跡,烏黑發亮,浸潤未深!若真為燕地書寫,千裡馳騁,風塵仆仆送至長安,墨色豈能如此嶄新光潔?此乃倉促偽造,急於求成,不及待其自然風乾浸潤之鐵證!”
“其五,使者!”昭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利刃,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公車司馬門前的景象,“那自稱燕使之徒,入宮投書時,形容雖狼狽,然宮門司馬詢及薊城風物、燕王近況,其言辭閃爍,眼神飄忽,全無肩負重任、傳遞秘聞之使臣應有的沉穩氣度!此乃心虛膽怯,作偽情急之態!”
昭帝一口氣將心中所有洞悉的破綻,如同連珠箭般射出,條分縷析,邏輯嚴密,字字如刀!暖閣內死寂得可怕,隻有他清亮而冰冷的聲音在回蕩,如同玉碎昆岡!
霍光徹底僵住了。他坐在錦墩上,如同被無形的雷霆擊中!所有的“病容”,所有的“沉穩”,在這一刻被這少年天子石破天驚的洞察和銳利,擊得粉碎!他胸中翻江倒海,震驚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他設想過昭帝會恐懼,會猶疑,甚至可能會被裹挾…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位年僅十二歲的少年君主,竟能在滔天的指控和洶湧的流言之中,保持如此驚人的冷靜與智慧!竟能憑借一己之力,抽絲剝繭,精準地找出這精心策劃的構陷中所有致命的破綻!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聰慧,這是帝王天生的直覺,是超越年齡的膽識與判斷力!是足以令任何權臣都為之凜然心驚的、屬於劉氏血脈的鋒芒!
巨大的震驚之後,一股難以言喻的、滾燙的激流,如同衝破堤壩的洪水,瞬間淹沒了霍光的心!那是被理解、被信任、被這年幼的君王以如此果決的方式、如此銳利的洞察力所保護所帶來的巨大衝擊!是多年輔政、嘔心瀝血,在權力漩渦中掙紮沉浮,卻在此刻,在這孤立無援的絕境之中,被這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睛所看透、所支撐的震撼與…感動!
霍光放在膝上的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他猛地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此刻不再是深潭般的沉靜,而是充滿了無法抑製的震動、難以置信的激賞,以及一種如同岩漿般滾燙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忠誠與…敬畏!他望著禦榻之上那個小小的身影,望著那雙亮得如同星辰、燃燒著冰冷怒火和凜然決斷的眼睛,一股強烈的酸澀猛地衝上鼻尖,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如同被滾燙的烙鐵堵住,乾澀發緊,竟一時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那玄色的朝服下,一顆在權力場中早已磨礪得堅硬如鐵的心臟,此刻正如同擂鼓般狂跳,為這石破天驚的洞察,為這超越年齡的擔當,為這絕境之中照亮黑暗的帝王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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