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金匣蓋被猛地掀開,明黃絹帛在昌邑王府正堂刺目的燭火下展開。那上麵是上官太後的璽印,是長安未央宮發出的召喚——漢昭帝駕崩,新天子之位,空懸待主。而昌邑王劉賀之名,赫然其上。
“陛下——!!”安樂第一個撲倒在地,涕淚橫流,聲音尖利得幾乎要刺穿屋梁,“天命所歸啊陛下!臣等…臣等恭賀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他額頭撞在冰冷的金磚上砰砰作響,仿佛那不是地麵,而是登天的階梯。
“萬歲!萬歲!萬萬歲!”霎時間,整個昌邑王府正堂如同滾油潑進了沸水,炸開了鍋。昌邑舊臣、王府屬官、乃至伺候的宦官、婢女,黑壓壓跪倒一片,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狂喜,純粹的、毫無掩飾的狂喜,扭曲了一張張麵孔,燃燒著一雙雙眼睛。多年的藩王生涯,眼看就要一步登天,成為九五至尊!空氣裡彌漫著一種近乎癲狂的灼熱氣息,那是權力唾手可得的醉人毒藥。
劉賀站在堂中,像一根被狂風吹得搖搖欲墜的蘆葦。他死死攥著那份詔書,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身體卻抑製不住地劇烈顫抖。不是恐懼,是巨大的、滅頂般的狂喜衝擊著他的四肢百骸,讓他頭暈目眩,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他猛地張開嘴,想大笑,想呼喊,喉嚨裡卻隻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嘶啞的怪響。他的目光掃過腳下匍匐的人群,掃過他們諂媚到變形的臉,掃過這熟悉的王府梁柱——這一切,馬上就要被他踩在腳下!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淩駕萬物的眩暈感攫住了他。
“哈哈哈——!!!”終於,那憋在胸口的狂笑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爆發出來。劉賀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笑得眼淚都飆了出來。他猛地將手中的詔書高高舉起,像揮舞一麵勝利的旗幟,朝著滿堂臣子嘶喊:“聽見了嗎?都聽見了嗎?!長安!未央宮!朕!是朕的了!”那“朕”字出口,帶著一種生澀又急切的貪婪,如同餓鬼第一次嘗到珍饈。
他一把扯開自己身上象征藩王身份的玄端禮服,繁複的玉組佩飾被扯得嘩啦作響,幾顆珠子崩落在地也渾不在意。“更衣!快給朕更衣!登基的袞服呢?朕要穿龍袍!”他急不可耐地吼叫著,仿佛多等一刻都是煎熬。幾個宦官手忙腳亂地捧來按禮製本該在正式登基時才穿的、繡著十二章紋的玄衣纁裳,劉賀看也不看,張開雙臂任他們擺布,眼睛卻貪婪地盯著那象征天子威權的十二章紋,手指在上麵反複摩挲,如同撫摸情人。
“長安!長安!”劉賀嘴裡反複咀嚼著這兩個字,穿上新衣的他興奮地在堂內踱步,嶄新的袍袖被他甩得呼呼作響,像一隻急於開屏的孔雀。“快!傳令!把寡人…不,把朕的昌邑歌舞伎、鬥雞走狗的玩意兒、還有那些上好的美酒、珍寶,統統裝箱!朕要帶去長安!”他猛地轉身,指向安樂,“安樂!你,還有你們幾個,”他胡亂點著幾個平日最善諂媚的幸臣,“都跟著朕!朕要讓你們個個封侯拜相!賞!大大的賞賜!”
“謝陛下隆恩!陛下聖明!”安樂等人喜得再次叩頭如搗蒜,額頭磕在磚上咚咚作響,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貪婪和即將一步登天的狂喜。
就在這滿堂喧囂的狂喜幾乎要衝垮理智的堤壩時,一個蒼老而沉痛的聲音如同冰水潑下:“大王!且慢!”
龔遂排開眾人,踉蹌著衝到劉賀麵前,撲通一聲跪倒,須發皆顫,老淚縱橫:“大王!萬萬不可如此啊!”他聲音嘶啞,帶著哭腔,“此乃國喪期間!昭帝大行,舉國哀慟!大王奉詔入京,承繼大統,當心存哀戚,謹守天子之孝!豈可…豈可如此喧嘩,如此…如此…張狂?”他看著劉賀身上刺眼的、不合時宜的華麗袞服,痛心疾首,“大王此時,應著素服,摒除聲色,輕車簡從,以示哀思,以示對先帝、對長安的敬重啊!這…這歌舞伎、鬥雞犬、珍寶美酒…若帶入長安,霍大將軍與眾位大臣將如何看待大王?天下人將如何看待大王?大王!此非登基之儀,此乃取禍之道啊!請大王三思!速速收斂,以安天下之心!”他重重地將頭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老匹夫!”劉賀臉上的狂喜瞬間被暴怒取代,如同被戳破了美夢的野獸。他猛地一腳踹在龔遂的肩上,將老人踹得歪倒在地。“掃興!晦氣!”他指著龔遂的鼻子破口大罵,唾沫星子四濺,“什麼國喪!什麼哀戚!寡人現在是天子!天子!你懂不懂?寡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霍光?哼!他不過是朕的一個臣子!朕讓他當大將軍他就是大將軍!朕不高興了,隨時可以換人!用得著你這個老朽在這裡指手畫腳,危言聳聽?滾!給朕滾出去!再敢聒噪,寡人…朕現在就砍了你的頭!讓你去給那短命的劉弗陵守靈!”
安樂立刻尖著嗓子幫腔:“陛下息怒!龔遂老邁昏聵,不識天威!陛下乃真龍天子,天命所歸,自當隨心所欲,豈是這些腐儒能妄加置喙的?快,把這老東西拖出去!彆擾了陛下的興致!”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立刻上前,粗暴地將還在掙紮悲呼“大王!社稷傾危!社稷傾危啊!”的龔遂拖出了正堂。那悲愴絕望的呼喊在喧天的“萬歲”聲中,微弱得如同蚊蚋,瞬間便被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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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遂被拖走,劉賀隻覺得心頭一陣莫名的煩躁,如同吞了隻蒼蠅。但這小小的不快,迅速又被那即將君臨天下的巨大誘惑衝刷乾淨。他端起案上早已斟滿的金樽,美酒在杯壁上晃動著琥珀色的光。
“來!”劉賀高舉金樽,臉上重新堆起狂放的笑容,環視著那些諂媚的、充滿野心的麵孔,“諸卿!隨朕痛飲此杯!明日啟程!入主長安!這天下,是朕的了!朕的意誌,就是天意!”他仰頭,將辛辣的酒液狠狠灌下喉嚨,酒水順著嘴角流下,浸濕了嶄新的龍紋衣襟。
“陛下萬歲!天意即陛下之意!”安樂等人轟然應和,紛紛舉杯狂飲。觥籌交錯,狂笑聲、阿諛聲、酒水潑灑聲再次充斥了整個王府正堂,比之前更加喧囂,更加肆無忌憚。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氣和一種令人作嘔的、對權力赤裸裸的饕餮欲望。
長安使團首領樂成麵無表情地站在角落,冷眼看著這一切。昌邑王的每一句狂言,每一個輕佻的舉動,甚至那被酒液玷汙的“龍袍”一角,都如同冰冷的刻刀,在他心中刻下清晰的印記。他微微側過頭,對身邊一個麵容沉靜的隨從低語,聲音輕得隻有兩人能聽見:“記下,一字不漏。昌邑王言行舉止,逾製悖禮,輕狂無狀,尤以辱罵昭帝、蔑視大將軍霍光之言為甚。龔遂忠諫被斥被逐。”隨從眼神銳利,無聲地點了點頭,將所見所聞深深刻入腦海。
當夜,昌邑王府燈火通明,喧囂直至黎明。無數的箱子被胡亂塞滿,車駕被匆匆套好。天色剛蒙蒙亮,一支龐大而混亂的車隊便迫不及待地湧出了昌邑城門。劉賀坐在最華麗的輅車中,臉上還帶著宿醉的潮紅和亢奮的餘韻,不斷催促著加快速度。車馬喧囂,塵土飛揚,卷起一路煙塵,直撲向西方的長安。
樂成的馬車跟在隊伍末尾,他掀開車簾一角,回望了一眼漸漸遠去的昌邑城郭,又看向前方那支載著“新天子”的、張狂而混亂的車隊,眼神幽深如寒潭。他放下車簾,對禦者沉聲道:“速行,務必以最快速度,將昌邑王行程及…所見所聞,密報大將軍。”車輪滾滾,碾過清晨的官道,也碾過這看似輝煌實則搖搖欲墜的登天之路,朝著那深不可測的未央宮闕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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