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感覺懷中的盟約文書瞬間重逾千斤,仿佛揣著一塊燒紅的烙鐵。黃錦帶來的消息像一盆雪水,澆滅了他心中剛燃起的那點希望。陛下要的不是和解……是製衡?
他強作鎮定,躬身應道:“黃公公辛苦,臣……明日必準時覲見。”
黃錦那張總帶著些微妙笑意的臉上,看不出更多情緒,隻是微微頷首:“申侍郎是聰明人,陛下深意,想必您能領會。咱家就不叨擾了,告辭。”
看著黃錦的身影消失在宮牆的陰影裡,申時行僵立原地,方才還在為促成徐高和解而奔波的暖意儘數褪去,隻留下刺骨的寒意。夜空如墨,星辰的光點此刻看來也分外冰冷,仿佛無數帝王審視的眼睛。
這一夜,申時行輾轉難眠。黃錦的話在他腦海中反複回蕩,字字誅心。
“打破平衡”、“而非和平共處”……陛下到底想看到什麼?是希望徐高二人維持一個可控的爭鬥局麵,互相消耗牽製,以便皇權更牢固地掌控全局?
還是……陛下另有所圖,比如屬意的輔臣人選其實並非徐高中的任何一位?更可怖的是,是否陛下對徐階、高拱,甚至是他這個努力撮合的和事佬,都已經心生忌憚?裕王的態度又將如何?
他猛地坐起身,冷汗涔涔。自己先前隻看到了朝廷黨爭的危局,隻憂慮內耗傷國,卻不曾想,這場爭鬥本身,或許正是龍椅上那位在紫禁城深宮之中,透過重重帷幕看到的最“穩妥”的棋局。他和解的努力,可能反而觸碰了那道無形的紅線。
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誤判了最高棋手的意圖。棋盤的秩序如何,從來不在棋子們的意願之中。
次日,天色未明,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申時行已肅立在乾清宮外。時間緩慢得近乎煎熬,宮牆的紅在晨曦中顯出幾分肅殺的威嚴,仿佛一隻蹲伏的巨獸。
辰時一到,內侍無聲地引他入內。宮殿深邃,藥香混合著淡淡的檀香繚繞不去,簾幕低垂,更顯幽暗莫測。嘉靖帝的身影隱在重重帷幔之後,隻隱約可見一個輪廓,連腳步聲都微不可聞。
“臣申時行,叩見陛下。”
許久,帷幔後才傳來一個略顯沙啞低沉的聲音,帶著一股與人間煙火隔絕的疏離感,慢條斯理地敲打著申時行的耳膜:“……近來,朝中動靜不小。”
申時行心弦緊繃,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啟稟陛下,為安社稷、平黨爭,臣近來正……”
“朕聽說,”嘉靖帝的聲音似乎帶著一絲玩味,打斷了他的話,每一個字都像冰淩般落下,“徐階與高拱,簽了盟書?頗有握手言和、同舟共濟的意思?”
申時行俯得更低:“陛下聖察。徐閣老與高大人確為國事之故,願暫捐前嫌,共禦時艱。此舉……”
“國事?”嘉靖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度,透著一股直刺人心的穿透力,那簾後的影子仿佛微微動了一下,“好一個國事!朕倒要問問,這朝廷,究竟是朕的朝廷,還是他們徐階、高拱的朝廷?嗯?!”
這聲詰問如同驚雷炸響在空寂的大殿。申時行如墜冰窟,汗水瞬間浸透了內衫,伏在地上不敢抬頭:“陛下息怒!臣萬死!徐高二位大人一心報效,絕無僭越之意!此盟隻為清除黨爭流弊,戮力輔弼君上……”
“流弊?嗬……”嘉靖的聲音又恢複那慢悠悠的調子,但寒意不減,“流弊因何而起?根源何在?樹欲靜而風不止!你撮合的這個和解,看著是風平浪靜了,朕問你,樹底下,那看不見的根,盤根錯節,爛透了沒有?”
申時行啞口無言。他終於徹底明白了皇帝的意圖:陛下要的不是表麵的和睦,而是要將這深埋的“爛根”——無論是徐高的勢力本身,還是引發黨爭的那些深層利益網——徹底暴露出來,挖斷刨儘!一場新的平衡,必須是建立在舊有核心勢力被削弱或重組的基礎上。
陛下,臣冒死有一言,要告訴陛下。
“你下去吧。”簾幕後傳來平淡卻不容置疑的驅趕,“做你該做的,記清楚…是誰讓你進的這道門,這朝廷,姓朱叫厚熜,把我的話告訴徐階高拱和裕王去看看他們的反應,明天你再告訴我你要說什麼。
步履沉重地退出乾清宮,初夏的日光照在申時行臉上,他卻覺得一片灰暗冰冷。那句“這朝廷,姓朱”如同烙鐵般印在他心頭。
他懷裡那份還帶著體溫的盟約文書,此刻已經變成了一道致命的催命符——它證明了徐階和高拱這兩棵根深葉茂的大樹已經觸動了皇帝的神經。
他沒有回家,徑直來到內閣簽押房附近一處偏僻的回廊。他知道,徐階每日下朝後必經此地小憩片刻。不一會兒,身著紫袍、麵容依舊儒雅卻難掩倦意的徐階在隨從簇擁下走來。
“閣老……”申時行叫住了他,聲音乾澀。
徐階停下腳步,看著申時行那副失魂落魄、麵色如紙的樣子,眼神倏然一凝,屏退了左右:“汝默?出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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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行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無人,才顫抖著聲音,將皇帝召見和對談的內情,隱去了黃錦傳話的具體字眼,但將其餘內容低而快地告訴了徐階,重點強調了皇帝那句“樹欲靜而風不止”和點破“姓朱”核心的警告。
“陛下…陛下…意不在此啊,閣老!”申時行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聲音,“我們之前的努力,怕是……錯了方向!陛下要的不是和解……是要翻土!是要清理!”
徐階臉上那習慣性的鎮定驟然消失,眼神中閃過驚疑、警惕,瞬間化為了深沉的恐懼和了然。他作為多年浸淫權力中心的老臣,瞬間捕捉到了申時行話中致命的含義。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已是掩飾不住的沉重和蒼涼。
許久,他才重重地吐出幾個字:“……高肅卿可知?”語氣凝重無比。
“事態緊急,尚未!”申時行搖頭,“高大人性情如火,下官怕……”
“不,必須讓他知道!”徐階打斷他,聲音果決而疲憊,“瞞住他,隻會讓局麵更糟,甚至授人以柄。風暴將至……你我皆在局中。立刻去!但要沉住氣……穩住高拱!
就說……就說陛下關心朝局進展,我等當需拿出應對邊患的切實方略,以安聖心……眼下先當無事發生,靜觀其變!萬勿再起爭執!切記!”徐階的眼神銳利如刀,強調了最後四個字。
申時行看著徐階眼中那極力壓抑的驚濤駭浪,明白了。老辣的徐階已經嗅到了皇權刀鋒上那冰冷的殺氣。他用力點了點頭,轉身便向兵部方向奔去,去尋高拱。
回廊裡,隻剩徐階一人獨立。適才的和煦陽光此刻在他周圍仿佛凝固成霜。他看著巍峨的宮闕,背在身後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了一下。
剛才被申時行帶來的消息,宛如一顆巨石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麵。湖底千年的寒冰驟然開裂,露出了其下深不可測、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深淵。真正的風暴,原來才剛剛在死寂中凝聚成形。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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