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的額頭依舊緊緊貼著冰涼的金磚,身體的僵硬並非偽裝。皇帝的“善”,沒有喜悅,沒有讚許,隻有一種山雨欲來的審度。禦座上那道半闔的目光,銳利如針,仿佛穿透了皮囊,正在他五臟六腑中逡巡,搜尋著每一個細微的顫栗、每一絲思想的遊移。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鉛塊,丹爐散發的異香混合著炭火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大殿兩側垂首侍立的內侍和偶爾可見的司禮監大璫身影,此刻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板,整個世界隻剩下那高高在上的禦座、那本攤開的奏章,以及跪在下方的、命懸一線的臣子。
嘉靖帝的目光重新垂落到奏章上,指尖在紙麵上緩緩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每一次停頓都像是落在申時行緊繃的神經上。
“申愛卿,”皇帝的聲音低沉沙啞,打破了凝滯,“這方略中…有你的不少潤色之功吧?”這話聽著輕描淡寫,但“潤色”二字帶著刺骨的寒意。皇帝在點明,奏章字麵下的妥協與機鋒,瞞不過他的眼睛。申時行的心臟猛地一縮,他明白,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回稟陛下,”申時行的聲音竭力保持著平穩,字斟句酌,每一個詞都需在舌尖反複思量,“臣蒙徐、高二公及諸同僚不棄,參與合議。
所擬方略,乃眾位大臣體察聖心、殫精竭慮所成。臣不敢貪天之功,唯儘本分,梳理條陳,務求將諸位忠君體國之心、禦侮安邦之策清晰上達天聽,以免失其本意,耽誤聖慮。”
他把“眾位大臣”、“體察聖心”、“忠君體國”這些詞推到前麵,強調集體的意誌和對皇帝心思的揣摩,淡化自己的痕跡。同時暗示自己的角色僅僅是“梳理條陳”,是避免政策被誤解和扭曲的“傳聲筒”,而非決策者。
“好一個‘清晰上達’。”嘉靖帝嘴角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似笑非笑,“‘北擊’與‘清源’,一東一西,一動一靜。高拱要兵,徐階要權,申愛卿倒是居中調和得…天衣無縫。”
“天衣無縫”四個字像淬了毒的鋼針。皇帝直接捅破了那層苦心孤詣裱糊的窗戶紙,將徐、高隱藏在方略背後的“私心”——爭奪兵權與人事權——赤裸裸地點了出來!
申時行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知道,自己此刻任何一絲為其中任何一方辯解的言辭,都可能被視為攀附,任何一點對另一方的打壓,則會被視為傾軋。他隻能將“忠誠”這頂大帽子牢牢扣在所有人頭上,包括自己:
“陛下明察秋毫!臣惶恐。徐、高二公所議,雖有側重,然其心赤誠可鑒日月。高閣部以雷霆手段靖邊,是為陛下永絕北虜後顧之憂,揚我天威於漠北;徐閣老以水磨功夫肅清海疆毒瘤,意在根除倭患,保我江南膏腴安寧。
皆為社稷計,皆為黎庶念!臣居中奔走,深感二公及群僚拳拳報國之意,亦時時惕勵,唯恐言語有失,不能儘顯諸位重臣輔佐聖躬、勠力同心之狀於萬一!”
他用宏大的國家利益、皇帝自身的安全和民生包裝徐、高的意圖,並用“勠力同心”這個皇帝最渴求也最不相信的詞彙,硬生生將一對政敵描繪成目標一致的合作者。他的謙卑更是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戰戰兢兢、唯恐傳達不力的卑微執行者。
嘉靖帝似乎對申時行這番滴水不漏的陳詞無動於衷。他枯瘦的手指指向奏章上一處關於東南“靖海衛”編製、錢糧及屬地的具體條陳——那裡幾乎是徐階勢力和高拱勢力在東南沿海犬牙交錯的模糊地帶。申時行當時在此處確實留了“活扣”。
“戚繼光練兵…尚可。募民成軍,需糧餉,需船械。這錢,是戶部出?還是東南厘金出?這兵,直屬兵部,還是…聽命於督撫?”皇帝的問題如同精準的手術刀,直接切開了方略中最脆弱、最易起爭執的血管。他不僅要問策略,更要問錢和權的歸屬!這直接關係到未來誰能掌控這股力量。
申時行對此早有預案。他不能決定歸屬,隻能提出一個看似“程序公正”的緩兵之策,將責任再次下移,同時為皇帝預留最高仲裁權和人事乾預的出口:
“陛下聖明!此中關節,乃方略施行之根本,臣等實不敢專擅。臣之拙見,可令戶部協同浙江、福建督撫衙門先行會商,核算所需,厘定來源,或由國庫存銀劃撥一部,或酌增本地榷稅厘金補充,務必公私兩便,不擾民亦不累及國庫根本。
至於隸屬,”他頓了一下,這是最敏感點,“靖海衛係新募之師,肩負海防重任,臣意,當暫依地方防務舊例,在兵部統一調度下,受所在總督、巡撫節製調配,以利守土。待其功過顯現,編製成熟,再請陛下乾坤獨斷,或升格或整編或直轄,欽定其位份權責。
至於浙江衛所及都指揮使司所轄主力的整頓,戚繼光可專司其事,責成其速提方案,由兵部與閣臣共議核準。一切人事任用,皆仰賴聖心明鑒!”
他把“會商”、“先行核算”、“暫依舊例”、“待功過顯現”以及最終的“欽定其位份權責”、“聖心明鑒”等詞作為緩衝,核心思想是“現在不說死,具體問題下麵去吵去商量,吵不出結果再報給您老人家定奪”。給皇帝留足插手和調整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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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嘉靖帝的目光在申時行伏地的身軀上停留了許久,仿佛在秤量著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殿角銅漏的滴水聲,此刻如同催命的鼓點。申時行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裡奔流轟鳴的聲音。
良久,嘉靖帝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卻如雷貫耳:
“申時行,你可知,朕為何要你往返於徐、高之間,來回奔走十日?”
申時行心中一震,麵上卻依舊平靜,叩首答道:“臣愚鈍,唯知陛下聖意深遠,臣不敢揣測,唯有竭力奔走,不敢有負聖恩。”
嘉靖帝冷哼一聲,目光如刀,似笑非笑:“你不敢揣測?你是朕的門生,是朕的眼睛,也是朕的手。你若真不敢揣測,朕留你在身邊何用?”
這一句,如冷水澆頭,申時行渾身一顫,卻依舊伏地不起,沉聲道:“臣……臣愚昧,願陛下明示。”
嘉靖帝不再逼問,轉而望向殿外,眼神飄遠,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宮牆,看到了萬裡江山,也看到了朝堂之上的暗流洶湧。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意味深長:
“徐階穩,高拱猛,一者如水,一者如火。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火能取暖,亦能焚城。你夾在二人之間,既要讓他們鬥而不破,又要讓朕看得明白,用得放心。這,便是朕讓你奔走十日的用意。”
申時行心中一凜,額上冷汗涔涔而下,卻依舊強自鎮定,叩首道:“陛下聖明,臣……臣謹記於心。”
嘉靖帝微微頷首,目光稍緩,手指再次輕敲奏章,緩緩道:“這份方略,朕暫且留下。北疆之事,朕會讓兵部與戶部再行核算;東南清源,朕會讓錦衣衛暗中配合。你且回去,告訴徐階與高拱,朕不是不能戰,也不是不能查,而是——戰要有度,查要有據。他們若敢越線,朕絕不輕饒。”
申時行心中一沉,知道皇帝這是既不完全否決,也不全盤接受,而是將方略拆解,分而治之,既安撫了二人的急切,又將決策權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他伏地叩首,聲音堅定:“臣,明白!”
嘉靖帝似乎滿意了,他不再看申時行,也似乎對那份奏章失去了興趣,重新向後倚靠,疲憊地揮了揮手。
“去吧。莫負朕望。”聲音輕飄飄的,帶著揮之不去的倦意和深不可測的冰冷。
乾清宮的殿門在他身後沉重地合上,隔絕了那深不見底的皇權風暴。然而,屬於他的風暴,剛剛開始肆虐。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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