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雪鎖書堂,寒士孤燈抄典忙。
惡少靴痕汙典籍,書生血漬染冰霜。
尺罰無辜冤未雪,儀來有眼察微茫。
積怨終隨哭訴儘,泮宮從此滌汙光。
風雪更大了,呼嘯著灌滿回廊,仿佛在為這發生在知識殿堂陰影下的暴行悲鳴。董小禾在李邈的攙扶下,抱著那堆如同他此刻命運的、殘破汙損的竹簡,一步一滑,步履蹣跚地消失在風雪深處。韋昌、楊駿等人囂張的笑聲似乎還在回廊裡隱隱回蕩。霸淩的種子一旦種下,在缺乏陽光和約束的角落,隻會瘋狂滋長。
這次公開的羞辱和董小禾的隱忍,仿佛給楊駿一夥人釋放了一個危險的信號:這個寒門小子軟弱可欺,且畏懼他們的權勢。董小禾在太學的處境,急轉直下。
齋舍裡,楊駿變本加厲。董小禾抄書換來的、省下來準備帶回家的幾個雜麵餅,會在他離開時“不翼而飛”,最終出現在楊駿等人喂食野貓的殘渣裡。他僅有的幾件換洗衣物,會在晾曬後莫名其妙沾上大片洗不掉的墨跡。夜晚,當他疲憊不堪地回到齋舍,準備在冰冷的通鋪上躺下時,會發現自己的被褥被人澆上了刺骨的冷水。
更令人窒息的是無處不在的言語羞辱和精神壓迫。“泥腿子”、“賤骨頭”、“魏狗崽子”因其關中出身)成了楊駿等人稱呼董小禾的口頭禪。在講堂上,每當博士提問到董小禾,無論他回答得如何認真,總會引來楊駿等人刻意壓低的嗤笑聲和鄙夷的目光。在飯堂,董小禾端著粗陋的飯食獨自坐在角落,楊駿等人會故意端著食案坐到他對麵或鄰桌,高聲談論著家中宴席的奢華、新得的錦緞美玉,或者用極其誇張的語氣“同情”董小禾隻能吃“豬食”,引來周圍一片或好奇或麻木的目光,讓董小禾如坐針氈,食不下咽。
董小禾試過躲避,試過更加沉默,甚至試過將自己縮得更小,希望成為透明的存在。然而,他的退讓和恐懼,在楊駿等人眼中,恰恰成了軟弱和可欺的證明。霸淩如同跗骨之蛆,步步緊逼。
最終的爆發,發生在藏書閣附近那僻靜的梅林小徑上。
臨近年關,太學組織了一次小規模的賑濟活動,從官倉調撥了一批陳糧,由學子們自願參與,分發給長安城內外的孤寡貧寒。董小禾感念自身境遇,也為了能多掙幾個辛苦錢補貼家用,主動報名參加。他分到的任務是和幾個寒門學子一起,將分裝好的粟米袋從太倉搬運到指定的分發點。那幾日,他格外忙碌,除了日常的抄書任務,下學後便要去搬運沉重的糧袋,常常累得腰酸背痛,回到齋舍倒頭便睡。
這日傍晚,風雪暫歇,天色陰沉。董小禾剛搬運完最後一趟糧袋,又累又餓,渾身沾滿了灰塵和米糠。他惦記著尹賞博士交代的一項緊急抄錄任務,匆匆扒了幾口冰冷的剩飯,便抱著需要參考的《汜勝之書》素帛抄本和筆墨紙硯,想到藏書閣尋個安靜的角落加班。為了省燈油,他選擇了繞行梅林旁那條少有人走的小徑,希望能借著天光多看一會兒。
梅枝虯勁,在暮色中伸展著黝黑的枝椏,尚未到花期,隻有零星幾個乾癟的花苞在寒風中瑟縮。小徑上積雪未化,踩上去咯吱作響。
董小禾剛走到梅林深處,幾個身影突然從假山石後閃了出來,堵住了前後的去路。為首的正是楊駿,旁邊是韋昌和另外兩個平日裡跟著他們廝混的士族子弟。他們顯然等候多時。
董小禾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書帛和筆墨,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
“喲,這不是我們的大善人董小禾麼?”楊駿抱著胳膊,皮笑肉不笑地踱步上前,上下打量著董小禾沾滿灰塵的破舊衣衫,“聽說你這兩天忙著給城外的叫花子送糧?嘖嘖,泥腿子幫泥腿子,倒真是…同病相憐啊!”他刻意拖長了音調,引得韋昌等人一陣哄笑。
董小禾抿緊嘴唇,低著頭想從旁邊繞過去:“楊兄說笑了…我還有事…”
“有事?”韋昌橫跨一步,龐大的身軀像一堵牆,再次攔住董小禾的去路。他目光落在董小禾懷中那卷用布小心包裹的素帛上,眼中閃過一絲惡意,“急著去抄你那破種地書?還是急著去舔尹博士的鞋底,好多換兩個餿餅?”
“讓開!”連日來的疲憊、屈辱和此刻的恐懼交織在一起,董小禾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著壓抑已久的怒火,聲音因激動而有些變調。
“讓開?”楊駿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誇張地掏了掏耳朵,臉色陡然陰沉下來,他一步逼近,幾乎貼著董小禾的臉,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臉上,“一個下賤的泥腿子,靠著給人當抄書匠混進太學,也配讓老子讓開?你算什麼東西!”話音未落,他猛地伸手,狠狠推向董小禾的胸口!
董小禾猝不及防,被推得向後踉蹌,腳下在雪地上一滑,整個人向後摔倒!懷中的《汜勝之書》素帛抄本、墨盒、毛筆、硯台……瞬間脫手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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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書!”董小禾的驚呼撕心裂肺。他顧不上疼痛,掙紮著想爬起來去搶那卷在空中散開的素帛——那是他熬了多少個夜晚才抄好的心血,是尹賞博士交付的緊要任務!
然而,韋昌的動作更快。他獰笑著,一隻穿著厚重皮靴的大腳,已經搶先一步,帶著十足的惡意和力量,狠狠地踩踏在那飄落的素帛之上!
“噗嗤——”
靴底與布帛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精心謄寫的墨字,瞬間被肮臟的雪泥和靴底的汙垢覆蓋、扭曲、碾爛!韋昌還不解恨,雙腳輪番在上麵用力跺踏、碾磨,口中罵罵咧咧:“破書!爛字!下賤胚子寫的東西,隻配墊老子的腳底!”
“不——!”董小禾目眥欲裂,如同受傷的野獸般嘶吼著撲上去,試圖推開韋昌。楊駿和另外兩人立刻圍了上來,拳腳如同雨點般落在董小禾瘦弱的背上、肩上、頭上。
“打死他!讓他知道知道規矩!”
“魏狗崽子也敢在太學撒野!”
“踩!給我把這破書踩爛!看他還抄個屁!”
汙言穢語伴隨著拳腳相加。董小禾被死死按在冰冷的雪地裡,臉頰緊貼著被踐踏得汙穢不堪的雪泥,口鼻中充斥著土腥和血腥味。他徒勞地掙紮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承載著他所有希望、被尹賞博士寄予厚望的《汜勝之書》抄本,在韋昌的皮靴下變成一團肮臟破爛、墨跡模糊的布片。他的毛筆被折斷,硯台被踢飛碎裂,墨汁潑灑在雪地上,如同他心中絕望流淌的血。
不知過了多久,拳腳停了。楊駿揪著董小禾的頭發,強迫他抬起沾滿血汙和泥雪的臉,對著他扭曲痛苦的麵容,一字一頓地冷笑道:“姓董的,給老子聽好了!這太學,不是你這種下賤泥腿子該待的地方!再讓老子看見你抱著這些破書招搖,見一次,打一次!滾回你的田家村刨地去!”說罷,狠狠將他摜回地上,朝那團爛布般的素帛上又啐了一口濃痰,才帶著韋昌等人揚長而去,留下一串囂張刺耳的狂笑,消失在暮色沉沉的梅林深處。
風雪似乎更大了。董小禾蜷縮在冰冷的雪泥裡,渾身劇痛,瑟瑟發抖。他顫抖著伸出手,抓起那團已被徹底毀掉、沾滿汙穢和痰跡的素帛殘片,上麵依稀還能辨認出“凡耕之本,在於趣時”幾個殘破的字跡。冰冷的絕望如同這漫天的風雪,將他徹底吞噬。淚水混合著臉上的血汙和泥雪,無聲地滑落。知識改變命運的希望,在這一刻,似乎被那幾雙冰冷的靴底,連同他的尊嚴,一同碾得粉碎。
董小禾如同行屍走肉般回到西院那間冰冷的齋舍時,同屋的兩個寒門學子早已嚇得噤若寒蟬,縮在角落不敢看他。楊駿的床鋪空著,想必又去尋歡作樂了。董小禾沒有點燈,借著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摸索著換下那身沾滿血汙泥濘、幾乎凍硬的破衣。每動一下,身上被毆打的部位都傳來鑽心的疼痛。他將那團爛布般的《汜勝之書》殘片緊緊抱在懷裡,蜷縮在冰冷的通鋪角落,像一隻瀕死的小獸,無聲地嗚咽著。他不敢去找尹賞博士,不敢想象博士看到這被徹底毀掉的心血時會是怎樣的震怒。更不敢去想失去這份差事後,家中祖父、父親和年幼弟妹該如何熬過這個嚴冬。巨大的恐懼和絕望,讓他選擇了最懦弱也最無奈的方式——沉默地承受,祈求這場噩夢能隨著風雪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