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業秋深幟易紅,吳宮殘燭照孤窮。
金印蒙塵承屈辱,降箋染墨寫悲風。
老閹淚儘辭宮闕,舊將心焚欲挽弓。
縱使君王甘屈膝,江東猶有未亡忠。
公元237年,景耀十年,秋。
建業城頭,那麵飄揚了數十年的“吳”字大纛,在初秋蕭瑟的風中頹然降下,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的巨獸,緩緩萎頓於塵埃。取而代之升起的,是象征著蜀漢威權的玄底赤龍旗。旗幟獵獵,在硝煙尚未散儘的城樓上招展,俯視著這座剛剛經曆劇痛與屈辱的江東心臟。城門轟然洞開,不再有森嚴的守衛,隻有沉默如鐵的蜀軍龍鱗營士卒,玄甲映著慘淡的天光,分列在城門甬道兩側,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切割著每一個進出者的尊嚴。
皇宮深處,昭陽殿。
死寂,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沉重。那濃得化不開的藥味,已被一種更深的、屬於死亡和塵埃的氣息所取代。巨大的龍床空置著,明黃的錦被淩亂地堆疊。殿內所有華麗的帷幔都被撤下,露出冰冷而空曠的殿壁,仿佛被剝去了最後一絲華彩的軀殼。
老宦官曹謹,如同一具被抽乾了靈魂的軀殼,枯槁地跪坐在冰冷的金磚地上。他麵前的地上,靜靜躺著那枚“歸命侯”金印。龜鈕低伏,印文裡的朱砂紅得刺眼,如同凝固的、泣血的眼睛。
曹謹渾濁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印文,仿佛要將這帶來一切災厄的詛咒之物刻進自己的骨髓。他枯瘦如鳥爪的手,顫抖著,一遍又一遍地用一塊早已被血汙浸透的絲帕,徒勞地擦拭著金印邊緣那幾點暗褐色的陳舊血漬——那是孫權嘔出的心頭血。他的動作緩慢、僵硬,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絕望。
二十九年前赤壁的衝天烈焰,主公意氣風發的笑聲,與眼前這冰冷的金印、空蕩的龍床、殿外蜀軍巡邏的鏗鏘腳步聲,在他腦中瘋狂交織、碰撞。最終,一切都歸於死寂的黑暗。他停止了擦拭,將那塊染血的絲帕,如同埋葬一個時代般,輕輕地、鄭重地覆蓋在金印之上。然後,他緩緩地、艱難地站起身,佝僂的身影在空曠的大殿裡顯得無比渺小。他最後看了一眼那覆帕的金印,渾濁的老眼中沒有淚,隻有一片死寂的灰燼。他踉蹌著,一步步走向殿外那片被蜀旗陰影籠罩的、不再屬於孫吳的天空,背影消失在門廊的昏暗裡,如同一個時代的句點,無聲無息。
建業宮正殿,此刻已成了蜀漢接收江東降表的場所。往日的蟠龍金柱依舊矗立,卻失去了支撐王權的威嚴,更像是冰冷的旁觀者。殿內光線昏暗,僅靠幾盞慘白的宮燈勉強照明,空氣中彌漫著塵埃和一種揮之不去的屈辱氣息。
孫權,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的江東雄主,此刻穿著素白的單衣,外麵象征性地罩著一件褪色的舊王袍,被兩名內侍攙扶著,幾乎是拖行到禦階之下。他枯槁的身體輕飄飄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深陷的眼窩裡,渾濁的眼珠茫然地轉動著,找不到焦點。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如今隻剩下被徹底抽空靈魂後的死寂。他喉嚨裡依舊發出“嗬嗬”的微弱聲響,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皮包骨般的胸膛劇烈起伏。
在他前方,擺放著一張臨時搬來的普通幾案。案上,端端正正地放著那枚覆蓋著血汙絲帕的“歸命侯”金印,以及一份攤開的、用上好素帛寫就的降表。降表旁,擱著一支狼毫筆,筆尖的墨汁飽滿欲滴,如同即將落下的屈辱之淚。
蜀漢受降使臣,正是那位曾帶來滔天羞辱的黃門令黃皓。他依舊身著深緋色宦官袍服,麵皮白淨無須,體態微豐,眉眼間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矜持與居高臨下的漠然。他微微抬著下巴,目光掃過階下形容枯槁、行屍走肉般的孫權,又掃過跪在孫權身後、以丞相步騭、左大司馬朱據為首的一眾吳國降臣。
步騭須發皆白,頭顱深深垂下,幾乎觸碰到冰冷的地磚,身體因巨大的屈辱和衰老而劇烈顫抖。
朱據雙目赤紅,牙關緊咬,腮幫肌肉繃緊如鐵,按在地上的雙手手背青筋虯結,指甲深深掐入金磚縫隙,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將這承載著江東最後尊嚴的地麵抓碎。其餘文臣武將,無不麵如死灰,眼神空洞,如同待宰的羔羊。
黃皓尖細的嗓音在死寂的大殿裡響起,不高,卻字字如同冰錐,刺入每一個吳國舊臣的心底:“吳主孫權,接大漢皇帝陛下恩旨:念爾幡然悔悟,獻土歸降,免江東生靈塗炭之苦,特賜爾‘歸命侯’爵位,遷居長安,頤養天年。吳國宗室、舊臣,凡順天應命者,皆可隨行,朝廷自有安置。爾當感念天恩浩蕩,涕零跪受,親奉降表金印!”
他的話語冰冷,沒有絲毫情緒,仿佛在宣讀一件與己無關的公文。最後一句“親奉降表金印”,更是將屈辱推至頂點。
兩名內侍感受到黃皓的目光,顫抖著,幾乎是半強迫地攙扶著孫權,將他枯瘦如柴、微微顫抖的手,按向那支蘸飽了墨汁的狼毫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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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權的手冰冷而無力,如同風中殘燭。筆杆入手,仿佛有千鈞之重,劇烈地顫抖著,墨汁滴落在素白的降表上,暈開一團團醜陋的汙跡。他渾濁的目光茫然地落在降表上那密密麻麻的、宣告孫吳滅亡、自身臣服的字跡上,喉嚨裡的“嗬嗬”聲陡然急促起來,枯槁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潮紅。
“至尊……簽了吧……”步騭老淚縱橫,額頭重重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聲音嘶啞絕望,“為了……為了孫氏血脈……為了……江東遺民……”
朱據猛地閉上眼,兩行滾燙的濁淚從眼角洶湧而出,混著臉上的塵土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磚上。他緊握的拳頭微微鬆開,又猛地攥緊,指關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哢吧聲,最終化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重重地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麵上。
孫權的手顫抖得更加厲害,那支筆仿佛重逾泰山,懸在降表末尾的空白處,墨汁不斷滴落。他喉嚨裡艱難地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無人能懂,隻有那深陷的眼窩中,最後一絲微弱的光,死死盯著降表上“歸命侯孫權”那幾個字,充滿了無儘的怨毒與不甘。最終,那光徹底熄滅,隻剩下空洞的死寂。他枯瘦的手指,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以一種極其僵硬、緩慢的姿勢,在降表上歪歪扭扭地畫下了最後的符號——一個幾乎不成形的、墨跡淋漓的“權”字。筆尖劃過帛麵,發出沙啞的摩擦聲,如同生命被抽離的最後歎息。
筆落,人亦頹然。孫權身體猛地一軟,全靠兩名內侍死死架住,才沒有癱倒在地。他頭顱無力地垂下,喉嚨裡的“嗬嗬”聲微弱下去,隻剩下斷斷續續的喘息。
黃皓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微微頷首。一名侍從上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份沾染了墨汙和無形血淚的降表,又恭敬地捧起那方覆蓋著血帕的金印,退至黃皓身後。
“歸命侯既已奉表納印,便請即刻收拾行裝,三日後啟程,遷往長安。”黃皓的聲音依舊平淡無波,宣布著最後的判決,“至於爾等……”他目光掃過階下跪伏的群臣,“是隨行洛陽,聽候朝廷安置,還是解甲歸田,悉聽尊便。唯有一條,若有不識天命,妄圖螳臂當車者……”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勿謂言之不預也。”
黃皓拂袖轉身,深緋色的袍服在昏暗的光線下劃過一道冰冷的弧線,帶著那份象征著江東末路的降表與金印,在蜀軍衛兵森嚴的護衛下,大步離去。沉重的殿門緩緩關閉,將殿內無儘的屈辱、絕望與死寂,徹底封存。
蜀軍占領建業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混亂的城中蔓延。
恐慌、絕望、憤怒、麻木,各種情緒在殘破的街巷、緊閉的門戶間發酵。然而,在城西一片被高大院牆圍起、曾是江東某位顯赫將領府邸的深宅大院內,氣氛卻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壓抑著沸騰的熔岩。
大廳內,燭火搖曳,映照著十幾張或年輕、或滄桑、卻同樣寫滿了悲憤與決絕的臉龐。陸抗站在主位,身披殘破卻依舊擦得鋥亮的甲胄,腰懸家傳寶劍“斷浪”,英俊的麵龐因連日的激憤與疲憊而削瘦,雙目卻赤紅如血,燃燒著永不屈服的火焰。他麵前的地上,赫然丟著一份謄抄的、墨跡未乾的降表副本!正是孫權那歪歪扭扭的簽名!
“歸命侯?!遷往長安?!哈哈哈哈哈!”陸抗猛地抓起那份降表,在手中攥成一團,發出瘋狂而悲愴的大笑,笑聲在空蕩的大廳裡回蕩,充滿了無儘的嘲諷與憤怒,“我江東男兒,寧可站著死,絕不跪著生!先父陸遜)在天之靈,豈能容我陸延受此奇恥大辱!至尊……至尊他……”他聲音哽咽,眼中淚光閃動,卻瞬間被更熾烈的怒火取代,“定是被步騭、濮陽興、朱據這些懦弱老朽所挾持!還有那孫恩狗賊,封鎖宮禁,隔絕內外,才釀此大禍!”
“伯言兄!”奮武將軍全懌全琮之子)猛地站起,雙目噴火,他父親全琮被蜀詔點名,視為恥辱,此刻更是恨意滔天,“降表已簽,金印已獻,多說無益!蜀狗雖占建業,但立足未穩!城中尚有我江東忠義之士!城外還有零星散落、未及撤走的舊部!與其坐以待斃,引頸就戮,不如拚死一搏!縱然身死,也要濺那劉禪小兒一身血!讓他知道,江東,還有脊梁未斷的男兒!”
“對!拚了!殺出去!跟蜀狗拚了!”
“陸將軍!我們聽你的!是生是死,就在今夜!”
“與其在長安做那籠中鳥、階下囚,不如痛痛快快戰死沙場!”
十幾名聚集在此的中青年將領和他們的心腹親兵頭目,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紛紛怒吼起來,熱血衝上頭頂,眼中隻剩下玉石俱焚的瘋狂。他們都是江東豪族子弟,家族的根基、榮耀皆係於江東,投降意味著失去一切,甚至可能被清算。與其如此,不如搏命!
陸抗猛地拔出腰間“斷浪”寶劍!劍身如一泓秋水,在燭光下流淌著冰冷的寒芒,映照著他燃燒著決死火焰的雙眸!
“好!諸君既願隨我赴死,陸延在此立誓:今夜子時,以火為號!我等兵分三路:一路由我親率,直撲蜀軍在建業宮外的臨時帥府,擒殺蜀軍主將!一路由全懌兄弟帶領,衝擊西門糧倉,焚其糧草,製造混亂!第三路,由張悌族侄張允帶領,趁亂衝擊南門,打開城門,接應城外可能來援的零星舊部,製造更大混亂!縱使不能奪回建業,也要讓蜀狗知道,江東的血,還未流乾!讓天下人知道,‘歸命侯’鎖不住江東的魂!”
“諾!”眾人齊聲應諾,聲震屋瓦,充滿了悲壯的決絕。他們迅速開始準備武器甲胄,檢查弓弩箭矢,將府庫中殘存的火油、引火之物分發給死士。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肅穆,如同即將進行一場獻祭。
府邸後院的馬廄旁,一個瘦小的身影蜷縮在草料堆的陰影裡,瑟瑟發抖。他是府中馬夫老孫頭十三歲的孫子孫小栓。他無意中聽到了廳內的密謀,此刻嚇得麵無人色。他想逃,想告訴彆人,但一想到爺爺說過陸將軍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想到蜀軍進城後那些趾高氣揚的士兵搶走了家裡最後半袋米……他小小的拳頭攥緊了,牙齒死死咬著嘴唇,最終將頭深深埋進膝蓋裡,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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