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吳名臣陸遜在通行本《三國誌》中時而作“陸遜”,時而作“陸議”,其名未統一,令後世研究者頗為困惑。清人周壽昌猜測,陸遜可能本名“議”,因宋時避宋太宗趙光義之諱,刻本遂更其名為“遜”。如今早於宋代的《三國誌》晉寫本明確書寫了“陸遜”之名,足見周說為誤。考《三國誌》諸書,“陸遜”當是陸議晚年所改之名,因未能廣泛流傳於魏、蜀兩國,故此名多見於《吳書》,而《魏書》《蜀書》仍作“陸議”。出土於陝西西安的魏《曹真碑》現藏故宮博物院)上有“冬霜於陸議”之字,可為旁證。
由於陸遜這個名字實在是太深入人心了,所以今人一般還是稱為陸遜,也不以改名前後分稱其實知道他本名陸議的人就不多)。至於陸遜晚年改名的用意,結合史實推測應是向孫權表明心跡、謙衝示弱之舉,其結果我們也容易得知,並沒有什麼用。
陸遜在孫權晚年卷入二宮之爭南魯黨爭),實則反映的是東吳內部派係失衡的結構性矛盾。孫登死後,太子孫和孫權第三子)成為潛在儲君中的領先者,而夷陵之後,陸遜就已成為江東士族的絕對領袖,並且隨著周瑜、魯肅、呂蒙時代的遠去,此起彼落,江東本土士族在能量上明顯壓過淮泗流寓派。所以陸遜代表的江東士族支持孫和是強強聯合,如果孫和順利繼位,會造成東吳內部的權力結構的進一步失衡。站在孫權的角度上,確立孫和的地位不受挑戰,加上江東士族的支持,那麼哪天孫和等不及了,孫和江東士族聯合體就可以輕易的提前接班,這對於任何一個年老多疑的帝王都是不能承受的陰影。
那麼陸遜能否支持魯王孫霸呢?也不行,因為江東士族作為此時東吳的定海神針,他們的核心訴求就是穩定,以期在孫權大限之後得以平穩過渡,所謂的穩定在那個時代又隱含著尊卑長幼的先天正確性,這其實也是江東士族在儒學正統傳承上同樣壓過淮泗流寓派的明證。廢長立幼乃取亂之道,陸遜不可能支持,而且魯王孫霸本就是淮泗派推出來的,一開始就是零和博弈,不是陸遜本人是否妥協這麼簡單的問題。
所以與其說陸遜支持孫和,不如說陸遜支持秩序和確定性,這從他自己給孫權的上書中也表露無疑。
“太子正統,宜有磐石之固,魯王藩臣,當使寵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獲安。”
實際上,二宮之爭是江東派和流寓派的力量不平衡在立儲問題上的上的集中表現,是教科書式的的長幼之爭,所以“二宮之爭”這個詞才幾乎成為專屬名詞。立儲問題不是江東派流寓派派係鬥爭的原因,而隻是導火索,其中深刻的原因隻能從赤壁到夷陵之間的東吳大戰略的調整中找尋,而背刺關羽前孫權允許陸遜經營山越是其中重要的一個關節,這不是本文主要想要討論的,從略。
對比蜀漢,荊州派和東州派在劉備立儲問題上當然也有衝突,但是經過一係列戲劇性的重大變化——關羽敗亡、賜死劉封、永安托孤、諸葛亮開府等等——蜀漢的儲位之爭沒有集中爆發。在這個維度和其他很多維度上,蜀漢相比魏吳確實都有著更大的特殊性。
說回陸遜的改名問題。唐以前,人的名和字含義的重要性似乎大於唐以後,且名與字幾乎一定是有所關聯的。如關羽本自長生後改雲長),長生及羽化等符號化字眼使得有些學者推測關羽的家鄉或家族有道教太平道)背景;其他名與字含義關聯者,如張飛字翼德、張遼字文遠、諸葛亮字孔明,周瑜字公瑾瑜和瑾都是美玉),不勝枚舉。那麼,陸議字伯言,其人在“言語”“議論”方麵與人物性格行為的暗合,不能不引起關注。
在陸遜陸議)這個案例中,我們還可以清楚的感受到文學加工及民間形象對於曆史人物符號的影響,等於在曆史人物形象之上進行額外的一層渲染,甚至造成一定程度上的錯位。
具體來說,作為文學影視)——曆史符號的陸遜,和他晚年才改的這個名字,可以說是高度契合的,突出謙遜低調的儒生形象。從小說到影視作品主要是86版電視劇),都從陸遜登場的第一場戲就將其塑造成年輕儒生形象,我記得電視劇中第一個鏡頭是從一小船中探身而出,麵如傅粉,唇如塗朱,不誇張的說,換一身衣服,直接演成年的賈寶玉我覺得都不會違和。實際上我們知道,背刺關羽的建安二十四年,陸遜已經三十六歲,且此前已曆任海昌屯田都尉、定威校尉、帳下右部督,在古代已無法稱少年。此處營造的陸遜年少和名不見經傳的印象,更多的隻是為了顯示蜀漢方麵對於陸遜的輕視。
陸遜在背刺關羽計劃中是作為戰略欺騙的實施者,主要表現在他寫給關羽的那封信及信中表現出的謙遜之態。
“遜至陸口,為書與羽,稱其功美,深自謙抑,為儘忠自托之意。羽意大安,無複所嫌,稍撤兵以赴樊。”《資治通鑒》卷68)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遜至陸口,書與羽曰:前承觀釁而動,以律行師,小舉大克,一何巍巍!敵國敗績,利在同盟,聞慶拊節,想遂席卷,共獎王綱。近以不敏,受任來西,延慕光塵,思稟良規。又曰:於禁等見獲,遐邇欣歎,以為將軍之勳足以長世,雖昔晉文城濮之師,淮陰拔趙之略,蔑以尚茲。聞徐晃等少騎駐旌,闚望麾葆。操猾虜也,忿不思難,恐潛增眾,以逞其心。雖雲師老,猶有驍悍。且戰捷之後,常苦輕敵,古人杖術,軍勝彌警,願將軍廣為方計,以全獨克。仆書生疏遲,忝所不堪,喜鄰威德,樂自傾儘,雖未合策,猶可懷也。儻明注仰,有以察之。羽覽遜書,有謙下自讬之意,意大安,無複所嫌。《三國誌吳書陸遜傳》)
同樣的情節也出現在小說中。
“公拆書視之,書詞極其卑謹。關公覽畢,仰麵大笑,令左右收了禮物,發付使者回去。”《三國演義》75回)
夷陵戰後,劉備暫居白帝城,陸遜統帥的將領多有躍躍欲試乘勝追擊的意思,陸遜從全局考慮應該提前知道了孫權要耍曹丕),故而退守。這一事件本無特殊含義,但小說中又借機表現了一會陸遜的謙退之狀,當然另一方麵也吹了一頓諸葛亮的八陣圖。
總之,按照晚年改的陸遜這個名字及一些文化背景,這個儒雅謙衝年輕儒帥的形象被塑造了出來並且流行於世,成為了後世儒帥的樣板儒帥的另一個成功樣板肯定是周瑜)。但是當我們在史書中重新審視改名之前的陸議陸伯言的話,恐怕就會對陸遜的曆史形象有些許不同的認識。
通讀《吳書陸遜傳》包含裴注),約6000字,直觀印象就是陸遜說的話占到很大比例,粗略統計傳中陸遜對話、上疏、書信中文字總和超過2000字,這還不包括用轉述形式敘述陸遜的言語。當然紀傳體史書通過語言對話描寫傳主行為思想乃是常態,但仍能明顯感受到陸遜對於語言及議論政論)有著極大的熱情,且這些語言是通過多種形式呈現的,陸遜傳中在引用陸遜的語言文字時有如下形式:建議曰、對曰、謂曰、書與羽)曰、上疏曰、案劍曰、答曰、正色曰、嗬景)曰、上疏陳時事曰、上疏曰。
使用語言的數量和形式當然隻是表麵,更重要的是陸遜始終把“言”與“議”作為其軍事政治活動中的重要工具,與其在曆史上的幾件大事幾乎是一一對應的:
1、荊州戰前去信關羽狡詐示弱,這個言語上的“卑辭”與行動上的“背刺”是一個硬幣的正反兩麵,也是一個戰略的正反兩麵。當然關羽並非僅憑陸遜的信就放鬆警惕,關羽的敗亡和荊州大本營的丟失是一個複雜的問題,在此不討論,但畢竟陸遜的“言”在此處充當了重要的戰略級武器,而言語中的“遜”其實隻是陸議的“言”的一種表現形式而已,並非內核。
2、按《吳書陸遜傳》,背刺關羽計劃其實是呂蒙和陸遜背靠背各自獨自提出的打個科學界的比方,兩人可以憑借在背刺關羽、奪取荊州計劃中的天才構想分享建安二十五年的諾貝爾陰謀詭計獎),而陸遜最終能夠被納入孫權和呂蒙的密謀圈子正是因為他在呂蒙麵前主動出擊、侃侃而談,此段對話中陸遜完全是主動一方,而呂蒙因未得到孫權首肯隻能顧左右而言他,這裡正是陸遜的“言”使其抓住了這個千載難逢的上位機會。
呂蒙稱疾詣建業,遜往見之,謂曰:關羽接境,如何遠下,後不當可憂也?蒙曰:誠如來言,然我病篤。遜曰:羽矜其驍氣,陵轢於人。始有大功,意驕誌逸,但務北進,未嫌於我,有相聞病,必益無備。今出其不意,自可禽製。下見至尊,宜好為計。蒙曰:羽素勇猛,既難為敵,且已據荊州,恩信大行,兼始有功,膽勢益盛,未易圖也。
3、夷陵之戰前中期東吳方麵的戰略、戰術考量幾乎完全由陸遜與帳下將領的對話形式表現,與文學形象中“遜”的性格符號相左,此時陸遜通過言語表現出來的人物形象其實是“自負”“自得”甚至有點“咄咄逼人”的,其背後反映的是夷陵之戰前期東吳及陸遜本人所承受的重大壓力。
諸將皆欲擊之,遜曰:此必有譎,且觀之。【吳書曰:諸將並欲迎擊備,遜以為不可,曰:備舉軍東下,銳氣始盛,且乘高守險,難可卒攻,攻之縱下,猶難儘克,若有不利,損我大勢,非小故也。今但且獎勵將士,廣施方略,以觀其變。若此間是平原曠野,當恐有顛沛交馳之憂,今緣山行軍,勢不得展,自當罷於木石之間,徐製其弊耳。諸將不解,以為遜畏之,各懷憤恨。】
備知其計不可,乃引伏兵八千,從穀中出。遜曰:所以不聽諸君擊班者,揣之必有巧故也。遜上疏曰:夷陵要害,國之關限,雖為易得,亦複易失。失之非徒損一郡之地,荊州可憂。今日爭之,當令必諧。備乾天常,不守窟穴,而敢自送。臣雖不材,憑奉威靈,以順討逆,破壞在近。尋備前後行軍,多敗少成,推此論之,不足為戚。臣初嫌之,水陸俱進,今反舍船就步,處處結營,察其布置,必無他變。伏願至尊高枕,不以為念也。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諸將並曰:攻備當在初,今乃令入五六百裡,相銜持經七八月,其諸要害皆以固守,擊之必無利矣。遜曰:備是猾虜,更嘗事多,其軍始集,思慮精專,未可乾也。今住已久,不得我便,兵疲意沮,計不複生,犄角此寇,正在今日。乃先攻一營,不利。諸將皆曰:空殺兵耳。遜曰:吾已曉破之之術。
夷陵之戰是陸遜一生功業的頂點在後期對魏戰爭中,陸遜的方向也起到很大作用,但仍不如夷陵),陸遜得以進入“武成王廟六十四將”也主要因為其在夷陵之戰的統帥之功,順便說,武廟十哲及武廟六十四將中,三國時期共入選九人,其中東吳四人周瑜、陸遜、呂蒙、陸抗),占比最高蜀漢方麵諸葛亮進入十哲,分量較高,但六十四將隻有關張兩人入選),進一步做實東吳以武定國、軍功強盛的真實曆史形象。
夷陵之戰的勝負之機當然不像史書中陸遜侃侃而談的那樣清晰明了,實際上,中國古代大戰役中,夷陵之戰是比較說不清的,筆者認為其模糊及成謎的程度不亞於淝水之戰。夷陵決戰前的文戲其實著重體現的是陸遜在大兵壓境情況下麵臨外部內部壓力之下的應激反應,而這種反應又是通過與部將言語上的交鋒來體現的。陸遜在江東士族及東吳武將內部建立威信,當然最終是靠夷陵的史詩級大勝,但是大勝之前言語上的“絕不示弱”也是其權威確立的重要一環。
4、生涯後期陸遜從出將轉為入相東吳為相不一定入朝,陸遜為相仍然鎮守疆界),其在東吳內外朝政多方麵的建樹都以奏議和君臣對話的形式集中呈現,這一時期也是陸遜用“議”和“言”做政治工具的巔峰,一段時間之內權勢無量,甚至形成了君臣錯位孫權跟蜀漢通信,讓陸遜隨便修改)。但是同時,隨著江東士族的坐大以及二宮之爭態勢的形成,無疑讓孫權明顯感到了陸遜的言語所帶來的無形壓力,並最終造成孫權和陸遜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爆發,所以從這個角度上講,陸遜是成也由“言”,敗也由“言”。
我們從有限的史料中無從得知陸議何時改名陸遜,不過從這一行動中我們至少可以知道,陸遜對自己的“議”與“言”可能給自己及陸氏甚至江東士族帶來的災禍是有清晰的認識的,一個“遜”字,或許代表著陸遜希望讓孫權體認到,在一次次直言和橫議背後,陸氏和江東士族仍然絕對順從於孫家的權威。
然而在生命的最後階段,陸遜仍不得不使用自己的“議”與“言”力求穩定二宮秩序、穩定東吳朝政,三番四次上書孫權,甚至請求一個最後麵見孫權“口論適庶之分,以匡得失”的機會而不得,顯得無力和淒涼。
及太子有不安之議,遜上疏陳:太子正統,宜有盤石之固,魯王藩臣,當使寵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獲安。謹叩頭流血以聞。書三四上,及求詣都,欲口論適庶之分,以匡得失。
平生以言語和論議承載自己功業和東吳半壁的陸議,雖然在晚年試圖以“遜”求得君王諒解,然而最終的結局卻是“權累遣中使責讓遜,遜憤恚致卒”,所謂“責讓”,無非以言語折辱,以唐宋以前漢族士大夫的強烈自尊,簡單的“責讓”兩字遠不足以代表其背後不亞於棍棒刀劍的傷害性。所以陸遜最終還是死在了言語之下,以某種宿命論的視角,晚年改名最多隻是聊以自慰,改變不了自己更改變不了世界,所謂“君以此始,亦必以終”,陸遜與陸議的故事,似乎再一次印證了這句話。
喜歡風起荊南請大家收藏:()風起荊南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